两方各持一词,互不相让,负责监国的太子虽相信冀川侯的选择,但也不敢断言这样的选择便是对的,直至争论的第三日,离炀陵不过两百里的洮郡忽然爆发了起义。
起因是一场小小的瘟疫,当地官吏为免自己治下出现有损政绩之事,在未曾上报的情况下,便将得了瘟疫的垂死百姓一把麻药下去,运到城外焚烧掩埋。当时洮郡中染病的足有上千人,直到有病人逃出后,消息传开,足有上万百姓围堵郡衙,混乱中郡守被掷石砸死,冲突瞬间爆发,有人高声喊道——反正官都杀了,怎么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揭竿而起,杀昏君,立新朝。
叛乱像是燎原之火一般,迅速染遍了周边数地,到处都出现了“杀昏君、立新朝”的纸张,待到下方官吏来报时,传说叛军规模短短几日已聚集近十万。
本就因匈奴而紧张的炀陵一时间大乱,太子一面派人去洮郡诸州安抚人心,一面调集京畿卫准备控制局面,而就在此时,原本自圈于后宫的宣帝忽然下诏,命禁足中的太尉石莽出京率京畿卫镇压叛乱。
皇帝毕竟仍在,而石莽当年远征邻邦曾大胜过,领军上也的确有些才华,而石莽在家中痛表已对往日之不堪知错,不平叛乱绝不回京云云,如是朝野一致的意向之下,太子不得不解除了石莽的禁令,允他戴罪立功。
“……彼时陛下在崤关与匈奴作战,恐怕不知,石莽率领京畿卫在短短十日之内,便将叛军碾压殆尽,斩敌五千,得胜而归,重新坐稳了太尉的位置。”
“徐相,你知道挂羊头卖狗肉吗?”季沧亭冷笑一声,道,“洮郡及周边数州的官吏皆是石莽一手提拔而来,一场夸大其词的叛乱,加上五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成叛军的百姓的人头,便足以让他重回朝中。石莽此人,心狠手辣,孤注一掷,我当时还道以太子哥哥的敏锐,怎会如此被栽上一个谋反逼宫的罪名,原来是心不够狠,恐怕他根本就没有猜想过,这场叛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怪只怪在老臣无用。”想起当年旧事,徐相目露痛色,“石氏父子之祸,当年便有端倪,早知今日,当时便该血溅五步,了断其罪!”
余音未定,季沧亭忽感马车一停,一骑飞马而来,在他们的马车边一停,下马行礼道——
“徐大人,石太尉昨日已亲自到了前面的潞洲,想为与新婚的国公接风洗尘。”
第三十四章 武帝祠
“和尚下山渡野鬼, 野鬼哭说死得冤。
问一声,冤从何, 老鬼说,挑得山货出山卖,路遇大石路中横。
大石出声要钱财,过路需留买路财。
老汉家财有十分, 三分偷偷藏在怀,大石怒将老汉变老鬼。”
潞洲街头, 孩童戴着面具, 一边哼着歌谣一边在街头耍弄, 有人手中举着个纸扎的大肚人儿,青面獠牙,很是狰狞。
“别抢别抢,这是老石纸扎是要送到祠宇烧给先帝的,别给我扯坏了。”
“烧给先帝娘娘?能收的到吗?”
“上个月周铁匠家烧了五对儿呢, 他们家小女儿病就忽然好了, 灵着呢。”
一群小孩簇拥着那纸人走过街头, 岂料刚拐了一个弯儿, 便撞上一派脸色肃杀的银甲军士, 还未反应过来, 带着纸人的小孩便被一个统领样的人一把拎起。
那银甲军官抢过小孩手里的纸人,厉声道:““大胆!竟敢私扎太尉大人先父的纸人, 行巫蛊之事!此谋逆之行当论重罪, 你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
小孩儿被吓懵了, 只见银亮的刀已出鞘,吓得哇哇大哭:“我不知道,放下我,那纸人是烧给救苦救难的先帝娘娘的!”
“于统领,放人。”银甲卫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声。
那于统领一僵,回头恭恭敬敬道:“大人,这是谋逆之行,何不让末将拿这几个贱民来为大人立威?”
“不必了,童言而已,何必计较。”石梁玉道,“先父生前种种,皆已烟消云散,不必大费周章惊扰百姓。先父的忌日也快到了……待接洽皇孙事定后,本官再拜祭一番便是。”
于统领道:“太尉大人胸怀宽广,不与贱民计较,末将敬服。”
说着他将哭得满脸狼狈的小孩丢得远远地,待那小孩爬起来一溜烟跑开后,方靠近了马车低声道:“朝中还需大人主持大局,何必亲自来这潞洲之地?那成国公为拉拢徐鸣山,娶了他外孙女,为的便是针对通王,其心昭然,依我看,不如就在这潞洲设下刀斧手,给他来个鸿门宴!”
“太过明显的意图,只会自讨无趣。再说,你真当成钰如先太傅那般高风亮节,宁折不弯?”
于统领道:“难道不是?”
“……两张面孔的人总比一张面孔的人活得久远,这是生存之道。有时为了时局,他也需要作出妥协,你看,他也不是那般世人所想得那般钟情不渝。”
石梁玉徐徐展开探子送来的一张图卷,上面画着一个女子,生得杏眼桃腮,颇别有一股病梅之美。
他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边,命于统领将纸人拿进来,端详了片刻,道:“我同他早已是不共戴天,何时收场不过是转眼之事。先父曾言,杀凡人,当以利刃,杀非凡人,当先诛心……宣帝如是,先太子如是,成钰亦将如是。”
于统领道:“一切尽在太尉大人的掌控之中,只是近来地方官吏向建昌递投名状之事太过频繁,长此以往大势渐失,不知大人可有对策先锉他成国公一波锐气?”
“先去找潞洲刺史,本官命他将嫡子送至小龙门教养,此人却左右摇摆不定,必有异心。先拿他开刀,以儆百官。”
“末将这就去布置,太尉大人尽管放心。”
车轴又开始徐徐转动,石梁玉慢慢将那形似石莽的纸人一点点撕成碎片,而同时,他又听见巷尾又传来刚刚那些孩童的歌谣声。
“……儿子出山四处寻老汉,小石河中绊他落水滩。
儿子说,我自家中寻老父,河中小石何必相为难。
小石恻恻曰,恐你见得大石杀你父,学那愚公把山铲,而我拔地巍如山,杀你免得后日烦。
大鬼小鬼哭一团,和尚叹说世道难,木鱼敲烂渡不得,回山再把经书翻……”
……
再度踏上潞洲城,这里的气象已与当年所见有所不同。
辘辘行过新修的石板道,季沧亭挑开车帘,看着已经修补好的城墙,和森严的城门守卫,眼底莫名多了些感慨。
“看来我也倒没算白来过这一遭……”
季沧亭胸中正回荡着当年指点江山的奋发豪情,眼前江山却忽然杀来一个叼着糖葫芦的穆赦。
“老季!!我都不知道北边还有武帝祠宇这种好东西,三个月一次庙会呢,咱们去逛吧!你那蹄子这么久没好,估计是我们苗疆的蚩尤大神不护你这中原人,不如去拜拜他们说的那武帝娘娘,你去多磕几个响头,没准儿隔天就好了呢。”
“哈?”
穆赦本就憋了好久,一到潞洲被告知可以出来松快松快了,便立即下车去找好玩的,不由分说拉上季沧亭便脱离了队伍。
开煌年间,武帝外修武功,内勤于政,从炀陵开始大刀阔斧地革除积弊,昔日糜烂的官场中,官吏畏惧武帝当年在炀陵城外杀得血流成河,便是尸位素餐者,也不得不为了保命没命地干活,之后也好似天公作美,连着三年风调雨顺,百姓们也很快从战乱中恢复过来。
潞洲地处交通要道,乃是外地人进京前最后一个贸易之地,季沧亭一路缓行,偶尔还能看见沿街两侧叫卖的商人中,还有带着宝石与香料的西域商人。
“朋友。”季沧亭在一个大胡子的西域人摊子前驻足,蹲下来指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棋盘道,“这四方棋卖不卖?”
西域商人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话说道:“卖、卖,这是象牙和水晶做的,很值钱,不过我们不要钱,要瓷器、帛或者大越特有的药。”
这些西域人为了贸易而来,季沧亭手头没有这些,扭头一看穆赦在一个摊子前猛吃胡饼,便从他那儿摸了瓶甘草丹给了西域人。
“虽然不是大越的药,却是南苗神药,在大越也是万金难求,朋友,你看这个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