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成钰一路到了正堂,只见一个穿着秋香色襕袍的青年正同一个玄衣老者说话,地上正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陛下糊涂!莫说太子已立多年,那赵妃方有身孕,便又开始质疑皇孙出身,还暗中劝说陛下易储,简直嚣张!”
“太傅冷静,父皇……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季沧亭进到正堂里,诧异道:“太子哥哥?”
说话的正是当朝的太子卫融,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一回头,略带病色的面容上同样浮现一丝讶异。
“灞阳?你是何时回来的,我刚从襄慈姑母那里过来,怎未听说你回来?”
作为太子的堂妹,一回京先跑别人家蹭饭吃确实是有点不合适,季沧亭干咳两声,道:“我本是想赶书院的大考的,没想到延期了,就索性来……对了太傅,我爹让我给你送个小孩儿来,你看什么时候安排到书院里呀?”
成太傅一见自己的侄子又和灞阳郡主出双入对的,气得胡子一翘,瞪了只能微笑的成钰一眼:“渊微,由着你辞去功名,不代表书院督学之责可以松懈,偏私更不应该,大考前去写策论三篇记罚!”
季沧亭炸毛了:“诶你这老头讲不讲道理?他跟我站在这儿连呼吸都是错吗……”
成钰安抚住季沧亭不让她继续说,又道:“叔父教训,成钰谨记,沧亭带了冀川侯手信,叔父不如先听正事?”
成晖冷哼一声,接过季沧亭不情不愿递过来的那封信,飞速浏览了一遍,皱眉道:“季侯想把乌云国的王储送来书院接受教化?”
这却是季沧亭来成府的主要原因,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晃着腿儿道:“你们在炀陵纸醉金迷的怕是没听说过,匈奴这半年已踏平了数个北方的部落,收编了三十几万人,两个月前更是攻破了乌云国,把乌云王族洗劫一空,我爹出关巡逻时,正巧看见匈奴追杀一群乌云人,那匈奴见了他的旗帜便闻风而逃,留下一些乌云人,献出了王玺和一个叫阿木尔的小孩后便自杀了。”
季沧亭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里,看着天花板道:“太子哥哥你真该去边关过两年,厄兰朵草原上那些部族头领经常互相征伐,若是不敌其他部族,头领会当面将妻儿送给敌对的部族,而自己就会自杀,以求得妻儿活命。乌云国和厄兰朵毗邻,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想把唯一想血脉留给汉人,这就是他们的酬谢。”
她爹的意思是,如今乌云国被灭,可见匈奴扩张之意比往年更加强烈,不如留一个乌云国的王子,让他在汉人的地盘上学习礼教培养成人,将来大越作为宗主国,便有理由为其出兵复国,如此他们应对匈奴的战略会更灵活一些。
“我知晓了,那孩子在哪儿?”
“在呢在呢,我这就把他喊来认师父。”
季沧亭蹿出门儿去,不多时便拽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那小孩儿五官深刻,显然不是汉人,懵懵懂懂地看了一圈儿,便缩在季沧亭身后。
“不好意思啊,我还在教他讲汉话。”季沧亭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对阿木尔道,“进门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见人得喊人,这是礼貌,你喊我不是喊得挺溜的吗?”
阿木尔眨了眨眼,对季沧亭道:“阿爸!”
空气凝固了一阵,季沧亭解释道:“老彭教的,不是我教的,这孩子逃亡的时候饿坏了,谁给他吃肉谁就是他阿爸……阿木尔,别叫我,去叫别人。”
阿木尔紧张地环顾了四周,忽然朝着成钰走了两步,笨拙地模仿着汉人行礼,却误把两个拳头怼在一起,弯腰喊道:“阿妈!”
成钰:“……”
第十四章 桃李之庭·其一
阿木尔年纪尚小,亲信将其带出乌云国时,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直到随行的乌云人在他面前自杀,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亡国灭族了。
跟着冀川侯进入了大越的领地,曾经被关外异族口口相传的世上最繁华的乐土也并未让他恢复精神,如是浑浑噩噩了许久,有一日站在城头上看着厄兰朵草原彼方的仇人时,他远远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马蹄声随着落日的余晖飞快靠近,扑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面黑底红纹的大旗,旗上绣着一头狰狞的异兽,猎猎卷动间,逆光凯旋的骑士如铺开的黑夜之影,在那其中,一匹额生火焰纹的白马当先驰入关内,它后面拖着三条长长的绳索,绳索那头,各拖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匈奴人。
阿木尔一眼就看到,那三个匈奴人里有一个什长,正是杀了他十数个护卫的人。仇人当前,阿木尔没有多想,飞快地从城墙上翻下去,等到那骑白马的骑士一入关,便冲上去想杀了那什长。
可他虽出其不意,但那马上那戴着面颊的骑士仍是及时反应过来,随手拿枪尾一扫,他便倒飞出丈许外狼狈地摔在地上。
“你就是我爹捡回来的乌云王子?”
那骑士发出一声嘲笑,竟是个女子,她从马上倾过身来:“小孩儿,这儿是大越的地盘,这些匈奴是我带人追了百里地才抓到的,要杀要剐,轮不到你来决定。”
那时阿木尔半句汉话都不会说,只能如受伤的野兽一般愤怒地盯着她。
女子好似十分喜欢逗他这种一脸凶相的小孩儿,拿枪尾敲了敲他的胳膊,又道:“根骨倒是不错,这样吧,我让你一只手,走过十招,这几个匈奴归你处置,反之,你若是输了,就跟后面那些给我扛旗的人一样,喊我叫爹。”
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后果当然是输了,直到几天后,阿木尔才知道,冀北军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冀川侯的女儿每个月就会到军营里找人对练,那人若是不幸被点到,又在武艺上输了她,不止要改口喊爹,还要摘衔加入嘲风军一年。
大越饱受匈奴侵扰劫掠,而这嘲风军平日里屁事不干,就是喜欢出关神出鬼没地骚扰匈奴大小部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人跑我撵,人追我跑,按他们的首领灞阳郡主的话说——扰边是互相的,大家切磋一下耍流氓的技巧,看谁贱得过谁。
乌云人没有汉人那么强的自尊心,爹叫得多了,就适应了。
阿木尔适应了,但不代表季沧亭老家的人就适应了,无端多了个儿的成钰还没深刻体会一下慈母情怀,他叔父成晖成太傅先就勃然大怒,把季沧亭一顿血骂,吼声震天,比刚才骂朝中奸臣之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再说一次!去把礼则六品抄一百遍!三日后大考前我要看到!不然老夫就亲自拜见襄慈长公主!!!”
季沧亭被骂得三魂出窍,七魄无主,直到成晖要去家访,这才一个激灵怂了下来,随后便被赶了出去。
她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凄凄惨惨地想着大概就是所谓的天道好轮回,当爹一时爽,回家火葬场,仔细想想自己这些年累累恶行,委实有点对不住军中那些七尺男儿,等下次回去就得改一改这个称呼了。
嗯,就让他们改口喊爷爷吧。
季沧亭畅想未来时,成钰已经带着阿木尔出来了,见她还在等着,道:“叔父已经答应可以让阿木尔入书院,朝廷那边自会周旋。”
季沧亭放下心来,随后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灞阳这般性子,多半是你惯出来的。”太子无奈地笑了笑,对季沧亭道,“你呀,也莫要总是给渊微找麻烦,难得年节,别总在外面闲逛,回了家,要先去看看姑母。”
提到母亲,季沧亭低下头,拿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碎雪:“不是我不想见,是我娘本就身体不好,听嬷嬷说,我娘每见我一次,晚上回去总要在佛前熬一宿,谁劝都不听,还不如索性就不回去,省得给我娘添堵。”
“父皇他,很想我们一家人一起过这个年节,想了很多年了。”太子说到这,眼底笼上一层深刻的悲郁,“或许是我任性了,自己都做不到的,还强求他人代我去做,代我向姑母问候吧,今年除夕,我又要缺席了。”
季沧亭的小动作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哥哥,今年还要带瑾儿去梅雪山看嫂子吗?”
提到了梅雪山三个字,太子声音轻了下来:“要去的,瑾儿长高了,要带去给她看看。”
季沧亭哽住了,只能低声道:“不去就不去吧,我瞧着年年宫宴上那些人,也是恶心得慌。我这次回来带了两朵飞白雪莲,说是什么北厄兰圣药,你说过我那无缘的嫂子爱搜集这些奇奇怪怪的药材,明日我送让人送去东宫,你带瑾儿去拜祭时捎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