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自湘地、两广来的流民……”陆晚晴看着不知是被野兽还是魔掏空了五脏六腑的一滩,深深一叹。
她虽不修仙术,但也幼呈长辈教诲,怀悲悯万民之心,那句“不稼不穑,而取苗禾;遇危遇难,奉身若何”的仙门誓言,亦如刀刻斧凿般刻在心上,不曾有一刻忘却,如今见此惨像,不禁悲从心来,湿了眼眶。
她随后下车,招呼舒铠、舒怀等人寻工具随地掩埋了曝尸荒野之人。
“这还只是自湘地来的流民,江南等地的洪涝灾害尤甚……”想起近日见闻,舒怀也是一叹,“朝廷赈灾物资又被层层克扣,到了灾民手中,所剩无几,这才造就今日流民起义愈来愈大的局面,不是说尚平军的首领洪阳已占领了石头城称帝,国号尚平吗,南方八郡,洪阳已占其半。”
不知已经有多少无辜的人死于这场灾难,而京城依旧歌舞升平,单为给大行皇帝办丧礼,便耗费无算极尽奢靡。
苏域生前便为自己建造陵墓,嫌弃不够豪华,于是用黄花梨改建,砖上贴金镶玉,所费资材乃两年天下税收。
而苏济又以苏域生前爱吃鸭子为名,搜罗数千只鸭、数千石香料等原材料投入陪陵,并将生前服务过苏域的厨师一起殉葬。
生前篡位,死后尽孝,苏济实在大有其父遗风。
舒怀不由看了看苏弘,为何同是苏家子弟,相差却这么多。
加上车夫,他们六个人,走走停停,在距大别山不过平时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六天。
这半路不很太平,虽然舒怀御剑一日便能回薄刀峰,但她是一行人中唯一的修士,担着保护几人的责任,不可轻易离队。
若非如此,早就御剑回薄刀峰,喊来陆飞、张羽等人带陆晚晴、舒铠等御剑回去了。
不过若非通灵鸟在与英乂争斗时遗失,也不必如此麻烦。
距离薄刀峰尚有一段距离,便不得不弃了马车,车夫在附近的城镇等候,几人租了几匹骡马带着行李走山路。
置身山中,满眼皆是春意。
见苏弘极目远眺,最后目光锁定无名峰方向,俊眉微皱,知他想起往事,便勒马与他并辔而行。
“等回去,我们去看看。”
苏弘懂一些唇语,读懂舒怀意思,眉眼一弯,展颜露出盈盈笑意,如山间徐来清风,吹得舒怀几乎握不住缰。
她从苏弘身上别开眼,收拾好流荡的心思,走在首位带路。
四人从雨色溟濛时出发,一直到夕曛铺满山道,方望见隐于草木葱茏间的那一方青灰色屋檐。
“真人说,请陆夫人回吧。”
一上薄刀峰,陆晚晴便在舒怀房内稍稍梳洗了下,便赶来承夜楼,没想到却被张英挡在门外。
张英好不为难。
一个是她从未见过的陆夫人,游风真人之女,一个是门中最严厉的真人,她夹在中间,满脸苦色,求救似的望向在一旁东张西望的舒怀。
陆晚晴一叹,道:“娘,晚晴不求其他,只见您一面……便走。”她知道不用张英传话,游风也听得到,是以声音微微提高,但语气哀婉,听得张英鼻子一酸,几乎就要反过来求游风开恩,但想起自己是传话来的,硬是生生忍住,但却不动声色地侧开身子,露出挡在身后的门扉。
房内传来一声冷哼,“你若真想见我,何必等到如今?”声音虽低,但清楚传入众人耳中。
陆晚晴知道游风这是气她只为儿女私情,十多年来不曾一次回薄刀峰探望,自知理亏,心下愧疚难当,双膝一软,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见陆晚晴跪下,舒怀忙去拉,却被陆晚晴推开。
舒铠在一旁,也不来拉,一脱鞋径直往房中闯,舒怀一个怔忪间,已被他抢进偏室。
糟了,舒怀还愣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游风曾严词厉色地警告过他们几个小辈,未经传唤,不得擅入,否则有的一顿板子受。
舒怀小时有过两次违命,吃了好一顿打,后来再也不敢,如今,她抱有的那一点点妄图以情理动外婆见母亲的希望,也被舒铠一步一步踩断,不禁万念俱灰。
“外婆!”里面传出舒铠带着撒娇的嗓音。
游风道:“你是谁。”
“我是阿铠呀!”舒铠笑嘻嘻地凑过去,跪坐在游风身侧,双手拉着游风衣袖一双大眼睛发着光地看着游风,而游风面前是摆满了各种药材和瓶瓶罐罐的桌子。
当年游风见舒铠时,舒铠尚在襁褓,如今已长成俊俏少年郎,颇有两分舒咏光的影子,游风看到他闭了闭眼,冷哼一声。
“外婆,我好想你!”舒铠放低声音,语气中毫不掩饰地委屈,“可是我又不会御剑,我爹也不让我出远门,阿铠好几次要偷偷来薄刀峰,都被我爹拉了回去,若非如此,阿铠早就见到外婆了。”说罢身子一歪,将头埋进游风臂窝。
沉默了一阵,游风语气稍稍和缓,“你很想见我吗?为什么?”
“那是自然,”舒铠道:“您是娘的娘,我的亲外婆呀,怎么能不想念呢!有道是,血浓于水,即便未曾见过外婆,但我一见外婆,便觉得极亲近。”
舒怀在外听他一句句情真意切,却是她从来不会说出口,也从没想过这样说出口的话,不禁打了个激灵。
还没等舒怀收拾好凌乱的心情,只听里面又传来舒铠拖着软软尾音的撒娇声,“外婆,你不知,娘时常念叨你,恨不得早日回来见您,可又怕惹外婆生气,听说外婆病了,娘拖着病躯就来了,一刻也没敢耽搁!”
游风一阵沉默。
舒怀直翻白眼,外婆哪里病了,娘又哪里病了,他们还为埋葬曝尸荒野之人,耽搁了不少时辰……
这舒铠满嘴胡言,她余光扫到如玉树般长身而立的苏弘,见他莞尔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见她看过去,忙低头一笑,别过脸望向重叠的远山。
里面低声私语了一会,才传出舒铠雨点般的脚步声,风一般,门口冲出他的紫色身影。
他顾不得穿鞋,一个迈步跳到陆晚晴跟前,拉着陆晚晴便往里去。
陆晚晴慌乱间脱了鞋子,被他拉着进了门。
游风乜着她,神色明显温和许多,良久,才低低一叹,道:“你病了?好了吗?”
这一句话,听得舒怀恍然大悟,忍不住向舒铠投去肯定和赞许的目光,对他的深微体察由衷感佩。
没想到舒铠不仅会对她闹倔脾气,还有这种体察人心的技能,实在是当佞臣的一大材料,屈才屈才!
圣人云:父母唯其疾之忧。
父母对于子女,只为他们的健康感到担忧。而舒铠便抓住游风为人母的这一点心意下功夫,得知陆晚晴生病的消息,冷如游风,也只能软下心来。
而且,游风便是再冷硬的心肠,也被舒铠这个颇擅长撒娇卖萌的外甥给柔化了。
说来,陆飞和她虽性格跳脱,但绝非世人眼中绕膝撒娇的好后辈。
记忆中,就算是小时候,她从未像今日的舒铠一样同游风撒过娇,更别说长大以后,而在她的印象中,陆飞比她更稳重,更加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第48章 南城深夜月明时
也许,游风词严厉色地对待他们,并不是真心对他们严厉,而是要掩饰什么呢。
陆晚晴一抬眼,见游风两鬓的青丝染霜雪,眼角爬上岁月的痕迹,心内一酸,泪便落在衣襟上,“回母亲,孩儿的病已经好了。”她的病,她有什么病。
如果有,那就是思亲不见的心病,如今魂牵梦萦的娘亲便在眼前,病自然也消弭于游风嘘寒问暖的辞句中。
游风一叹,没再理她,但陆晚晴试探着坐过去,她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反而怜爱地扫过她方才跪了好久的膝盖。
“是你。”游风转向苏弘,“阁下到此有何贵干?”
苏弘看向舒怀。
二人心意相通,舒怀抚平心绪,但还是有些怯怯地道:“他不是魔君,到时七郎就住无名峰……”而她会时常陪他一起。
她顿了顿,有些疑惑,“师兄他们去哪了?”她自进薄刀峰后便一直没发现陆飞、张羽的踪迹,隔着平时,他们早早跑过来“嘘寒问暖”了。
游风道:“江浙一带灾情严重,饿殍遍野,有仙门令和朝廷诏令,要各派子弟前往支援,他二人已去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