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我眨眨眼睛,不解地望着他,“这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心里希望她输,她就真的会输给我吗?”
“在魔界,先有魔后,后有穗禾。”润玉柔声应道,取过梳子,替我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绑紧,“鸟族族长费尽心机,才终于成为魔后。其一言一行,不得不顺从魔尊的意志、符合魔界的规范。是魔后这个位置,塑造了今日的穗禾。”
“但是在天界,先有锦觅,后有天后。”
“觅儿,天后之位虽然重要,但不能决定你应当成为怎样的人。身为天帝的我,虽能主宰天花凡冥四界,甚至干涉魔界,却永远无法控制你的心。我无法决定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天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不是天后之位塑造了锦觅。而是活生生的锦觅,决定了九霄云殿的副位之上,坐着一位什么样的天后。”
“你的意思是……其实不用我出手,穗禾就已经输了?”我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若有所思,“因为……我可以随心所欲,而她不能?”
“正是。”润玉放下梳子,朝着镜中的我淡淡一笑,“觅儿,你平日喜欢什么样的穿戴,在烟波洲便照常那样穿。不必特意做些什么,更毋需委屈自己。”
“权势和富贵,武功和征伐,都只能将对手逼入困窘,却很难让他们诚心屈服。能让魔后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人是你,一个随性恣肆、无拘无束的你。而不是天后这个身份,更不是天界的威仪。”
“若想要惹魔后生气,单单做你自己,便足够了。”
第70章 暗涌
(六十七)暗涌
仲秋时节的北海,笼罩着浓郁的散不尽的云雾。伸手拨开一层,其余的又迅速在身后结成乳白色的细密的网。过往的我在眼下这时节极少远行,一路上拂风捉雾、左顾右盼,恨不得把身旁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不过片刻行程,烟波洲的轮廓便遥遥出现在了脚下。
我挥手召出镜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顺带瞥了眼身侧的润玉。见他并未急着下去,而是在与太巳等人低声商议着什么,便趁此机会观望起下方的景致来。先前在高空御风而行,即便知道正身处北海一带,放眼望去也尽是苍茫,看不真切。如今离得近些,反倒突然被眼前这波涛翻卷的盛景激得心头一颤。
只见暗沉潮水从海面正中奔涌而来,浩浩汤汤、前赴后继,在陆地不远处幻化成滔天的浪,层层叠叠地砸在烟波洲边缘的浮堤上,又以惊人的速度渐次退却,留下厚厚一席斑斑点点的白沫。岸堤深处隐隐可见灯光闪烁、人头攒动,该是此番会盟的主场所在。
照眼下这情形来看,虽然离议定的开始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有余,魔界一行怕是已经到了会场。我拢拢衣襟,复又凝神观望了片刻,不由得回想起五界会谈时的壮观景象来。上至王侯,下至权臣,明面上共抗妖界,暗地里攻讦不休,最终统统是枉做嫁衣,尽数成了小鱼仙倌手中的棋。如今,花界归顺,冥王殒命,凡界早在数千年前就沐于天帝的福泽之下,放眼六界,除了反叛的妖王,未被收归天界版图的,便也只余下一座禺疆宫茕茕孑立。
殊不知,待妖界之乱终结后,这分分合合的滔滔潮水,又将会把众人带往何方?
遥想当年,刚刚步出凡尘的自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公开出现,便是在脚下的这个地方。一颗不安分的葡萄藏在茯苓师兄的衣袖里,依仗着老神医的默许,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重重结界,成功被偷渡到了烟波洲。那时的我耐不住寂寞,更加沉不住气,不但当着天帝的面表演“大变活人”,还因为一根意料之外的红线,两拳将魔尊的脸揍成了野猪。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现在的我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天后,而禺疆宫的副位也迎来了比我更加心甘情愿的主人。五百年前那个在落星潭边数着星星的果子精,终究是怀揣着一颗被日光烧灼到流血的心,一头扎进了月亮的怀抱。
“觅儿,想什么呢?”不远处的讨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润玉悄无声息地来到身边,在我耳畔淡淡呢喃,“是不是在想……上回来这里的时候,围观的那场跌宕起伏的好戏?”
“就你记性好!”我扭头扑哧一笑,故意朝他胸前轻轻推去,“可别告诉我,天帝陛下之所以将会盟的地点再次选在了烟波洲,就是因为某只果子精曾经在这里拒绝了魔后的位置,并把凤凰揍成了猪头!”
“本座胸怀开阔,才没有和魔尊过不去呢。”润玉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眼中却闪动着计划得逞的笑意,“不过嘛……天魔两界既已计划联军,那么战后重新划分属地和边境已是必然。特别是忘川一带,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魔界众人上次没能要回忘川,并不代表今日就不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较劲。”
“谈判之事,最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六界之中,能找到一个压制魔界锐气的地方,也甚是难得。”
“停停停!天帝陛下,先别和我讲这些大道理!本上神就问您一句话……”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大大方方地撇了撇嘴,“那日,我出手教训凤凰的时候,陛下您开不开心呀?”
“……开心。”润玉垂下眼帘,脸颊瞬间绯红,声音几不可闻,“特别是……当知道觅儿并不愿意做魔后的时候。”
“哈哈哈!这不就成了!”我再一次大笑出声,劈手拽过对方的袖子,带头飘下云端,率领天界一行人朝着主会场的方向飞去,“小鱼仙倌,大道理都是和外人说的!至于我们俩之间,还讲那些劳什子作甚!”
“来!且看本天后大显身手,去砸骚孔雀的场子去!”
在身后众人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中,我和润玉率先抵达终点,刚好落在风波桥的入口之处。烟波洲四面环水,无论经哪个方向而来,风波桥都是从北海通向内陆腹地的必由之路。与陆地正中那些亭台楼阁的华丽装潢相比,覆盖着桥面的那些灰色石板显得暗沉单调、格格不入。
据传,在修建之初,这座桥本没有名字。赋予它“风波”这一涵义的,实则是千万年来在桥面上踏过的无数王者和权臣。古往今来,在烟波洲举行的每一次会谈、签署的每一份盟约,既带来了旧日风波的终结,也象征着新的风波的开始。
或许,有朝一日,魔界也终将成为天界的附属。这天下分久必合,而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六界共主,还远在盘古和女娲的时代。小鱼仙倌登临极位,在六界掀起了滔天巨浪,同时又埋下了新的征伐之种,日夜浇灌,看着它渐渐生根发芽。我无意于创造历史,却在阴差阳错中,亲眼见证了历史。
或许,天帝和魔尊之间终有一战。五百年前的天魔大战被我的死亡所打断,但如今的我再也不会扑到两人中间。我早已求得过解脱,眼下只汲汲于拥有未来。我希望六界能够得到久违的安宁,希望小鱼仙倌能够拥有想要的一切,却也暗自希望魔尊能够从这场纷争中活着离开。
不论历史长河最终流向何方,我只希望他们都能够活着。那些爱着的、曾经爱过的,统统都活着。那些心底惦念的、也将永远惦念着的,统统都活着。
“觅儿,别怕。放心便好。”
润玉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缓缓牵过我的手,共同踏上前方的风波之桥。我们二人并肩而行,穿过身后的云雾,踏入眼前的未知。他给了我一个承诺,虽未加明言,但看着他的眼睛,便顿时觉得,对方已然向我承诺了一切。
穗禾欠我一个答案。凤凰欠我一段过往。而小鱼仙倌,欠我一段未来。
我身着惯常的紫纱长裙,和润玉携手踏过一块块挂满了风霜的石板。风波桥的尽头是黑压压的人群,而人群的最前方,是魔尊和魔后的身影。我的目光如利刃,誓要在那人的全身戳上万千个窟窿,而她的目光如洪峰,巨浪翻卷不过一瞬之间,此番过后,再无其他。
魔后与我对视半晌,诸般情感渐渐淡去,最终回归到面无表情,像一尊精美无暇、却毫无生气的雕像。那双燃尽一切的眸子藏在头冠垂落的珠帘之后,掩在额前精心修饰的碎发里,再也看不真切。而魔尊的神情复杂纠结,目光从润玉移向我,又从我移向润玉,最终别过头去,遥遥望着烟云笼罩下的北海,却唯独不曾正眼看过身边的穗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