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夏时清敲了敲桌子,老头终于抬起了头。
“这儿有宾馆吗?”他问。
老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说,“路过的?还是来旅游的?”
“路过。”
“没有宾馆,”老头又把视线还给电视机,“这儿都是人家,你往前走走,前面拐弯处有帮下棋的,找戴老花镜的那个,他家能租房。”
“谢谢。”夏时清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戴老花镜的很好找,也是个老头,夏时清拿出了那沓现金,取出二分之一,交了一个月房租。
房子有点破,窗户还漏风,湿冷的空气就往里一个劲钻,不过很隐蔽。
他很满意,他要的就是隐蔽。
房东大爷是个空巢老人,家里空出了几间房,就租给过路的人,他说这儿经常有外地人来收蔬菜。
“你连身份证都没有?”大爷把钥匙递给他,有点警惕,“小伙子,你到底干嘛的?”
“逃命啊。”夏时清看着屋外树枝上的麻雀淡淡道。
“离家出走?”大爷拍拍他的肩膀,“现在的年轻人啊,想明白就早点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夏时清笑了笑。
唯一会担心他的那个家里人,上个月也已经死了。
给他留下一摊麻烦。
不到大三他就退了学,学珠宝设计,因为实在没兴趣,因为次次挂科次次重修,因为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爷爷做了一辈子珠宝生意,本来想传给儿子,无奈儿子命不好,英年早逝,儿媳也生下个儿子后就跑了。
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孙子拉扯大,从小给他培养艺术细胞,没想到他也是个朽木枯株,二十大几年培养出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但寿终正寝之际还是坚持把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留给了夏时清,到底是亲的,旁人怎么也比不上。
于是他被蒋振东带人到处追杀,先是学校,再是住处,他甚至上派出所待了两晚上。
没什么用。
蒋振东是他爷爷的关门弟子,拜师时答应了要给他养老送终的人。
在利益面前,这些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屁话。
发现新租的住处再次围满了人时,夏时清惊慌失措地从银行里取出了所有积蓄,然后慌不择路地登上了那辆大巴。
“泡面,黄鹤楼,打火机,谢谢。”
老头看了他一眼,扔了个塑料袋,“一共三十。”
夏时清从兜里翻了翻,只有昨天来这儿买完生活用品后老头找给他的二十八。
他盯着塑料袋,思考那天跟大巴车司机的对话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这时门帘又被掀开了,像是一阵风,吹起叮叮当当的节奏。
“玲玲,买什么?”
老头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态度截然相反。
“叔,”说话的是个女孩,声音很清脆,“给我拿瓶醋,饭熟了。”
“打火机不要了。”
夏时清突然有点累,从塑料袋里拿出打火机扔在了桌上。
但是老头没理他,从货架上拿了瓶醋,然后递给跟夏时清并排站着,但隔了差不多半米的女孩,又给她找了零钱。
女孩打完招呼后离开。
“打火机不要了?”老头这才继续回应他的话,“那二十八。”
夏时清把钱扔在了桌子上,提上袋子往出走。
“这个给你。”
突然被一只手臂拦住了去路。
“?”
夏时清偏了偏头,看着眼前的女孩。
是刚刚买醋的女孩,他一直没看她的脸,只听到了她的声音,这会才仔细看了看。
皮肤很白,年龄大概跟他差不多,或者比他还要小。
长得很秀气,黑发全部扎在后面,扎成低低的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跟学校里化着各色妆容的女生完全天差地别。
穿着打扮谈得上朴素无华,布鞋露出的脚面上还有几滴泥泞。
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样的姑娘。
夏时清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又看向她举起的手臂,再往前,看见她掌心里放着个绿色的打火机。
沉默几秒,夏时清又看向她的眼睛。
莫名其妙的,他想听她再说几句话。
“地里捡的,”女孩脸上没什么表情,“没地方用,送你咯。”
“那谢了。”
夏时清顿了顿,最终还是从她手里拿走了打火机。
声音还真好听。
他又看了眼打火机,啪嗒,打出一簇火苗。
再次见到她,是在两天后的傍晚。
整整下了两天雨后,天色初晴,夏时清在出租房里不见天日地窝了两天,吃了三顿泡面,此刻泛起了恶心。
他想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他拐了七八条水泥小道,来到一片空旷的田野里,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脉,雨后雾气升腾,半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残缺的彩虹。
他对着彩虹发了半小时呆,想起他爷爷临走时给他的遗嘱,想起小时候他爷爷派蒋振东接送他上下学,有同学问他那人是谁,他回答,是我哥哥。
回忆有些杂乱无章,连带着意识也有些混沌,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忘了回去的路。
而她就像从天而降似的,突然走到了夏时清面前。
其实她只是路过,老远就看到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立在这颗槐树下,她走近了他也没发觉。
“……嗨。”
夏时清看着来人,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打了声招呼。
女孩似是有点意外,愣了两秒然后笑了笑。
夏时清看着她的笑有点晃神,接下去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怎么在这儿?”在她离开前他没话找话问了句。
“刚从地里回来,”女孩又停下,晃了晃手上一把铁铲,“你呢?”
“散会儿步。”
“哦,”她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一起走吧。”夏时清说。
“嗯?”
“我迷路了。”他一本正经。
路面潮湿,偶有几处水坑倒映着两旁的树影,他俩也不躲,一脚一脚踩在水坑里,把影子踩碎了,带起细微的声响。
“你来这儿旅游吗?”女孩偏过头问。
“……算是吧。”夏时清说。
“那你应该去别的地方啊,”女孩往前跳了一步,“这儿有什么好的?”
“不好吗?”夏时清看着被她溅起的水花,“我觉得挺好,空气清新,风景也很……漂亮。”
女孩侧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夏时清却读懂了那个眼神。
她貌似不太同意这个回答。
“对了,”女孩继续在旁边踩着水花,“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时清。”
“夏时清,”女孩重复了一遍,弯了弯唇,“真好听。”
已经到了路口,她一蹦,转了个身,在夏时清面前站定,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出手,“我叫封凛,尘封的封,凛冽的凛。”
封凛。
夏时清在脑海里慢慢将这两个字组合。
“你怎么傻了?”封凛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笑了起来。
夏时清回神,轻轻碰了下她的手指。
心想,她笑起来可真像小时候他床边挂着的那串风铃。
他爷爷亲手给他做的,微风一吹,他就听着铃铛清脆的碰撞声入睡。
这天之后,夏时清好像经常碰见封凛,在小卖部里,在分岔口的槐树下,在封凛经常去的那块田地里。
他自认为这些偶遇平常无异,她也心照不宣地默认他的存在。
闲聊中,夏时清得知了她家就在村头那条小巷子里,一家四口,有个游手好闲的哥哥,整天喝酒赌博,家里条件不好,她读完镇上的高中父母就让她退学了,在家做农务。
她说这些时并没有什么愤懑,说完又问夏时清,你呢,还读书吗?
夏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主动退学的。
他大概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
他厌烦的,别人却无法得到。
封凛把裤脚卷起来,光着脚踩在湿软的土地里,蹲下身给除完草的地里播种,夏时清就帮她从水渠里用塑料桶装水。
“怎么就你一个人干活?”夏时清弯腰给播了种的小坑里浇水,不知道浇多少,就半勺半勺的浇。
“不止这一块地啊。”封凛从他手里接过木勺,推着他坐去旁边休息,“这里全是种地的,每家每户最少十几亩,你大概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