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731)

林子里的树木倒了一片,山风将血腥气送上了官道,想留意不到都难。元修不可能还在林子里,月杀率人进来只是想摸清林子里出了何事,没想到一进林子就看见了梅姑。

林中有三具尸体和一条断臂,现场像被一场飓风摧残过似的,凭月杀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树木因何兵器而折,手臂因何兵器而断。

月杀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血迹,环顾了一眼林中情形后,对梅姑抱拳说道:“见过梅前辈,末将……”

“我认得你。”梅姑打断月杀,心头怒气未消,一并迁怒道,“你就是那个教了少主人三年,还没教会她把那神兵运用自如的笨蛋侍卫。”

月杀:“……”

梅姑把手一伸,“笨蛋小子,把你的神兵交出来。”

柳寡妇一愣,这才明白为何梅姑刚刚不立刻去追少主人,反倒说待会儿,原来是料到侍卫们会追来,在等神兵。

月杀片刻也未迟疑,解下袖甲交给梅姑之后,把外袍一脱,将神甲也一并脱给了梅姑。

元修内力刚猛,月杀硬生生接下那一箭,被震断了手臂,受了内伤,神甲一脱,里头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镇子里策马追出来的。

梅姑见月杀干脆,脸色稍霁,说道:“就凭你们,不是那元家小子的对手,别跟来添乱。”

说话间,她跃至一棵树下,凭指力在树身上画下了一个记号,“我这就去追少主人,沿途会留下记号,把你们能联络到的人都找来。记住,只找你们的人,不要相信大图的兵马,不要擅自行动,谁给婆婆我添乱,我杀谁!”

说罢,梅姑提着神兵神甲,灰雁般纵身而去。

梅姑一去,月杀身旁的一个侍卫就问:“头儿,真不知会大图兵马?”

月杀盘膝坐下,冷冷地道:“用不着我们知会,主子被劫,虎贲军自会禀知朝中,大图兵马必动。这种关头,水越浑反倒越好,传信我们跟随仪仗的人,依令行事。”

“是!”

——

此刻,天刚四更。

洛都朝廷已经忙碌了起来,大军整装,仪仗列队,等待天明。

天一亮,大图就要送英睿皇后和南图使节团回国。

天一亮,北燕使节团也将要离开洛都,前往英州港登船回国。

镇国郡主府外,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驶向洛都皇宫,这是郡主要进宫拜别姨母和皇兄。然而,伴驾之人虽是小安子和彩娥,车内的人却不是暮青,而是香儿。

大内,延福宫正殿。

重重宫墙在夜色中恍若远山,巫瑾立在大殿门口,姬瑶身穿嫁衣从后殿走来,凤冠霞帔,竟是皇后嫁服。

“准备好了?”巫瑾望着宫墙淡淡地问道。

姬瑶沉默地走到巫瑾身边,与他一同望着那道囚了她三年的宫墙。宫灯照着她的侧脸,那精心描画的眉眼像极了暮青。

巫瑾转头看着妹妹的容颜,看了许久才说道:“很像,但你不可能骗得了他。”

“那又如何?我们的目的是那箱西洋珍药,药能到手就行。”姬瑶嗤笑着道。

巫瑾看着她,似乎想从那神情中寻找出一丝畏惧亦或怨恨,直到箭在弦上的这一刻,他依然不够信任她。

姬瑶看向巫瑾,讥讽道:“怎么?这世上难道只有兄长是娘亲的孩儿,我不是?”

巫瑾没吭声。

姬瑶道:“或许我真不是吧……娘的心里只有兄长,兄长是她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孩儿,而我……”

她看着宫墙,仿佛想起了鄂族的山,那是她儿时的记忆,“娘虽有止战之功,可她一生二嫁,有违族法。我自晓事起就觉得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他们当面称我殿下,背地里却多有轻视之言,好像我是污秽之物,不该生于神族。我自幼立志,要继圣女之位,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可娘痛恨神族,一心要废神权……我起初以为,神族为止战牺牲了她,她委身南图皇帝,备受屈辱,故而对神族有恨,换作是我,我也会恨。可后来我才明白,她爱上了南图天子,那颗要废除神权的心里,装的是对神族的恨意、对南图天子的情意,还有对爱子此生伟业的期许。”

姬瑶看向巫瑾,宫灯的光将那像极了暮青的眉眼照得有些幽红,“娘为兄长筹谋,二十年如一日,盼你回国即位,复大图国业,成万世之名,只因你是她的爱子,因你自幼为质尝尽屈辱,她便要把这世间人人渴求的帝位给你,而我呢?我也是她的孩儿,她却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从不理会我志在何处,只因我的志向会妨碍兄长复国称帝,她便毫不犹豫地毁了我想走的那条路。同是脱胎于她的孩儿,何以厚此薄彼?我难道不该恨她吗?”

泪水滚滚而落,似两行血泪一般,姬瑶望着庭中,极力地压抑着情绪,“可是,就算我恨她,就算她杀了我爹,我看到她疯了的那一刻,我还是……”

姬瑶哽咽失声,缓缓地蹲到了地上。她蹲在大殿门口,抱着双膝,埋首哭出了声,“她毕竟是我娘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孤入敌营之勇,有为族止战之谋,有与男儿争权夺利之力……我也希望生而有为,死而留芳,希望不负此生,就像娘一样……”

所有的怨恨,源头不过是憧憬。

巫瑾看着埋头呜咽的妹妹,她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穿的却不是公主嫁服,没有驸马来迎,等待她的只有一驾车马,一趟有去无回的凶险之旅。他在回国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妹妹,相见时的形势已是你死我活,他时常想,娘若能早生妹妹几年,兴许他能略尽兄长之责,不至于叫妹妹年幼时惶然无助,他们兄妹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日日相见,却难交心。

“其实,娘是在意妹妹的。”巫瑾坐在了殿阶上,坐在妹妹身旁,儿时没机会尽的责任,在将要分离的这一天,终于有了机会,“正因为她深受神权之害,所以才不愿你继圣女之位,她不希望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她希望你受封公主,在洛都城中建府成婚,与驸马生儿育女,恩爱白首。你是大图公主,唯一的公主,上有娘亲和兄长,你不必蹈入政争,亦不会受人欺辱。”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姬瑶猛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哭花了妆的眼睛瞪着巫瑾,“难道就因为我生是女子,就必须相夫教子,不得有志,一生安于后宅吗?娘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过这种日子!”

“是,娘没问过你,即便问过,她大抵还是会为你安排公主的人生吧。”巫瑾笑了笑,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河,神情向往地道,“你可知道,我幼时随娘亲回到鄂族后,娘最常说起的便是洛都城的繁华?洛都的民风、四时、节庆、繁花……她那时被软禁于都城的神殿内,其实并未逛过几回街市,可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有她最美的记忆。她想把女儿家最好最美的日子给你,就像她想把男儿至高至伟的功业给我。”

“……真的吗?”姬瑶呆望着巫瑾,脸颊上挂着两行胭脂泪。

“真的。”巫瑾温和地笑答,天上无月,他坐在妹妹身旁,雪袖随风轻摆,仿佛上苍赐予人间的一抹白月光。

“可是我回不来了,我再也看不到洛都了。”热泪从姬瑶眼中涌出,滚落脸颊,洗去了脸上的脏污。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露出了怕的神色。

“你能回来。”巫瑾道。

这话无异于安慰,但姬瑶看起来并无反悔之意,只是问道:“兄长不会让我白死的,是吗?我去之后,我们定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是吗?”

“你不会死。”巫瑾看着妹妹那张哭花的脸,忽然唤道,“来人!”

话音落下,数名暗卫现了出来,跪下听旨。

“你们跟着公主,一旦有险,不惜代价,务必保护公主周全。”巫瑾对暗卫们说罢,又对姬瑶道,“一旦东西到手,为兄会立刻命大军将妹妹追回,不惜两国开战,妹妹放心。”

姬瑶闻言,眸中隐约生出希冀之光,却一亮即灭。她看了眼暗卫们,理智尚存,“车轿四周把守重重,一旦事败,对方不会对我有丝毫怜惜,若被逼急,很可能会杀我雪恨,何必再白送几条命去?我一人之死足矣,娘亲日后就拜托哥哥了。”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哥哥,说罢,她已站起身来,望着天色平静地道:“时辰将至,我去补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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