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含着口血,风自西窗扑进殿来,卷得男子华袖飞扬,迎面就将那涌起的腥风给扫了回去。
“你跟皇后比待朕之情?”步惜欢远远地瞧着何初心,听罢一番表露心意之言,眸底依旧波澜不兴,话音淡得要借着风力才能传进何初心耳中,“元隆十八年六月,刺史府里死了个文书,丢了封密信。事涉奸党,皇后扮作男儿夜审州臣,怕人听出她是女子,给朕惹祸,就拿灶底的柴烟熏哑了嗓子。”
“同年八月,西北葛州,隐卫杀了匪寨里的大小头目和下俞村中的马匪弓手,此乃密旨,皇后不知,却在验尸时看了出来,为了不叫朕损失布置在西北的暗桩,她硬是违了仵作行的操守,将此事给瞒了过去。”
“十一月,朕在西北军中,朝中传来议和旨意,大军哗怒,朕身边只有千余御林卫,眼看就要有险,是皇后舌战钦差,还朕清白,解了此险。”
“次年正月,朕在盛京长春院里杀了大内太监总管安鹤,因妄动内力险致功力尽废,皇后一夜之内奔走内外城三回,为求一副镇痛之方,把脚底磨得遍是血泡!”
“二月,恒王世子逼庶长兄服毒自尽,意图诬其通敌叛国,以期元党废帝,立他为新帝。皇后仅凭一封遗书就断出事有蹊跷,相府、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尚未赶到宣武将军府,皇后便察知了阴谋,与朕的长嫂共谋于佛堂之中,宁愿亲手冤杀一人,也要将案子审成他杀!她以天下无冤为志,那夜自绝志向,不惧背负人命之重,也要为朕化那一场废帝之险!”
“去年十二月,借南巡之机引出淮州叛党并肃清朝堂乃朕之机谋,皇后看出朕意,先一步对州臣声称肃清朝堂是她的旨意,还让邱安劝着朕些,说朕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她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这对女子而言绝非善名,你也说女子的名节要紧,可她从没在乎过,她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假扮成你前往岭南,以身犯险,擒杀岭南王!你说朕的皇后本该是你,朕倒想问问你,南巡路上你也当了回皇后,这皇后可好当?”
这些事皆为密事,一桩桩的道尽了帝后相识以来的艰难险阻,风雨同舟。
有些事,何初心从未听闻过,例如匪首之死、安鹤之死。
有些事,她听说过,例如刺史府文书被害一案,最终查出别驾是元党,有许多消息传进了何府。事关圣上,她特意寻兄长打听过,得知案子是由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审的,连兄长都不知他的底细。她本以为这少年应是圣上招纳的人才,今夜才知那人竟是皇后!
还有宣武将军之死,事涉圣上的本家,兄长说圣上那夜险些有废帝之危,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庆幸过此案是他杀,今夜才知宣武将军竟然真的是自尽?
还有肃清朝堂之事……
“肃清朝堂是陛下之意?”何初心忽然觉得身子发冷,夜风如浪,击得她几乎跪不稳。
“没错。”步惜欢走了过来,往殿门上一倚,跟何初心面对面,“听说你咒骂皇后行刺凤驾,而今朕在你面前,你可敢刺驾?”
何初心仰头望着步惜欢,他就倚在门边,那神态闲散得仿佛在与她闲话家常,夜风送来发香,清雅得醉人。她忽然便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
而后,她看见他的目光凉了下来,比那夜她在西园的小路上见到的目光还要霜寒。
“姑且不论你兄长之罪,既是朕下旨斩的他,朕便是你的仇人。你行刺皇后,却不刺朕,这族亲之仇还分人不成?敢情那日你行刺皇后就是借报族亲之仇行谋害之实,说到底不是为了族亲,还是为了后位!这后位就这么要紧?你若是为了你祖父和你兄长,朕还当你是将门之后,有几分血性。”
“那是因为臣女不忍心伤害陛下!臣女待陛下之心,陛下怎么就是不懂呢?!”何初心含血哭喊,目光痛极,“臣女是闺中女子,没那断案杀敌的能耐,臣女唯有打听陛下的喜好,知道陛下不喜那瑰丽之色,臣女就连平日里绣个帕子荷包都要寻那月白的料子。听闻陛下对膳食无甚偏好,臣女便寻厨子学了许多风味儿点心,只盼有朝一日服侍陛下,兴许其中能有陛下喜爱的。这份心意,何曾输于他人?不过是皇后有襄助陛下之能,陛下就宠她罢了!”
何初心咳出口血来,话已至此,她竟渐渐笑出声来,神态有些癫狂,“江山帝业是陛下的,皇后军功赫赫,来日羽翼渐丰,早晚会如何家一样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亦或待到国泰民安之时,陛下不再需要皇后,定会厌弃于她,到时陛下就会想要一个可心的人儿,温言软语,知冷知热,只管服侍陛下,不问家国大事。到时,陛下就会知道臣女的好,就会知道臣女的好……”
此话似毒咒,一时间,女子的笑声充斥着大殿,凄幽之调,似厉鬼呢喃。
许久过后,笑声渐歇,何初心仰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望着殿外的月色出神。
“陛下的心事被臣女说中了吧?”何初心笑了笑,竟有些快意。
却听步惜欢笑了声,仿佛听见了笑话,“朕可不敢……”
何初心以为听错了,一时有些错愕。
“她早就跟朕明言过,她可以依靠朕,但不可以依附朕。她与朕这一生必定风雨不歇,她不想每逢风雨都要朕庇护,她不愿享乐,愿与朕比肩,同舟共济。她是个心比天骄的奇女子,不以男子为尊,不以后位为荣,谋权是为朕,也是为她自己。若有一日,群臣相逼,朕可不畏,帝位无危。若有一日,朕有二心,她必远走,无人能拦。初闻此话时,朕真是被她给惊着了,恼她绝情,却又无可奈何。她擅长察人于微,朕欺不了她,这心就这么一直吊着,此生只怕是放不下了。”步惜欢叹了一声,笑意微涩,似六月烟雨,凄凄迷迷,愁煞了人。
宫灯煌煌,何初心跪在门旁,任夜风吹着,神情依旧那么错愕,仿佛失了魂儿。
男子抬了抬手,瞥了眼月白的华袖,殿外月光满园,竟不及那一眸柔波溺人,“朕是不爱那妖艳之色,早些年甚至厌恶得很,可遇上她之后,每把她撩拨得恼了,朕就爱极了那分妖艳。世间诸色本无优劣,爱之憎之,不过是情之所致罢了,如今她不在,那妖艳之色穿来何用?”
“她此生之愿唯有断案平冤,自从遇见朕,练兵谋权,问政平叛,不爱干的事儿都干了,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朕厌弃她?朕还怕她哪天厌烦这为后的日子呢!”
“朕初见她时,她待人疏离,不解儿女情长,朕像捂着块儿石头一样,总算把她给捂热了,还想着跟她白头偕老,而你却想谋害她,就因为你心悦朕,而朕的皇后不是你?”
自从男子进了殿来,一直淡言淡语,此时终于动了真怒。
“你心悦朕,倾尽情意,朕就得娶你,不然你就害朕发妻?朕看这江山不如姓何,好叫你贵为公主,想尚谁就尚谁!”
“你祖父避害趋利,你兄长拥兵自大,你谋夺后位,何家尽是些野心勃勃之辈,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她是朕的发妻,是未来太子的母亲,朕与她所谋的一切将来皆由太子承袭,何患之有?且以皇后的志向心性,她稀罕弄权营私?若不是因为她嫁的是朕,她巴不得天天在义庄里摆弄那些尸骨!”
“朕为帝王,自有宫人服侍,何需皇后屈尊?朕娶妻,是让她给这江山当女主子的,不是给朕当臣做妾的。”
“朕自幼孤立无援,自知真情可贵,并非瞧不上你的心意,只是朕有朕的骄傲,不愿被人强逼,更不喜被人算计。当年你那一碗醒酒汤就算送来,朕也不敢喝,里头下了太多东西。”
何初心静静地听着,听罢这些话,已然不哭不闹,身如僵死。
“朕今夜宣见你,本是想着,你若是为了族亲而行刺皇后,朕就念在你祖父的份儿上免你一死,准你在祖父跟前尽孝,送他终老。而今看来,没这必要了。”步惜欢的神情也淡了下来,眸底再未兴起波澜,说罢,人已出了殿去,“传朕旨意,襄国侯孙女何氏勾结叛党,行刺皇后,罪同谋逆,宫外赐死。”
禁卫领旨,皓月当空,殿外的青石上仿佛落了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