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郎中当年下葬时,家里还在盛京城里开着药铺,有些家财,棺材用的木料甚好,盛京地处江北,雨水不如江南多,棺木烂得慢,人下葬了十几年,棺材只是四周烂了些,坟土堆的高的中间还好好的。
四个青壮年下了坟去,郑家的两个儿子下坟扶着棺头和棺尾,山风吹着漫天纸钱,妇人哭声呜咽,汉子们齐声喝着,咬牙将棺木抬起推送到了坟坑上头。
“起钉――”族公又喊道。
棺盖上的铆钉有的已松,有的棺盖两侧烂了已经露了出来,郑家的两个儿子起了铆钉,随后将钉锤丢到了地上。
“开棺――”族公的声音已哑,这一声却喊得甚长,山风送着此音远去,传了半山,伴着郑家妇孺的哭声,听得人心口发堵。
郑家两个儿子抬着棺木头尾,由人帮忙齐力一抬,只听咔的一声,未见棺中情形,先闻到一股子腐臭气。那臭气被山风一吹,村民们皆背过身去掩住口鼻。
“把孩子抱走!”暮青道。
王氏等人上山时将家里的两个小孙子也带了出来,听见暮青的话才反应了过来,两个儿媳忙护着孩子避去了上风向,坟地旁边的人这时也都纷纷散了开。
暮青大步到了棺旁,这时棺盖已经搬开,郑家人红着眼转开脸不忍看棺中情形,那几个帮忙刨土开棺的青壮年却都是胆大之人,但瞥了眼棺中,皆退后几步,不敢再看。
郑郎中当年是在井里泡烂了才捞上来的,下葬时因肉已泡得软烂,一动就掉,家里连寿衣都没法给他换,只在他身上盖上了衣冠,并以一些古玩珠翠压着。如今古玩珠翠还在,尸体上的肉早就烂光了,衣袍发了黑,烂得只剩下几缕绣图盖在尸体上。一些珠翠滚在棺边,伴着密密麻麻的虫蛹,黑乎乎的,闻着臭气熏天,看着令人作呕。
暮青穿上外袍,戴了口罩和手套,提了验尸的工具箱来。那工具箱是她在拼湖底捞出来的那具尸体时,元修的亲兵从义庄仵作那里拿来的,她派人去义庄说了一声,这工具箱就留在了身边。
她拿出镊子来,众目睽睽之下半个身子都俯进棺材里,也不怕臭,捏着那几缕还没烂尽的衣袍便将那些碎布提了出来,之后,一副完整的男尸骨架横陈在她眼前。
她大略看了一眼,从棺材里捧出骨盆来看了看,又拿出根腿骨一样的骨头瞧了几眼,放回去后看向郑当归,问:“你爹死时二十八岁上下,身长有五尺四寸?”
郑当归没敢看棺中,但听后呐呐点头,“正是!”
那时他年纪虽小,但爹的年纪身长却记得清楚。
暮青点了点头,道:“人是被掐死的。”
第87章 第六根手指
月杀在暮青身后,这连他都看出来了――郑郎中的颈骨是碎的。
“死者的颈椎粉碎性骨折,舌骨纵向断成四块,判断为双向挤压力所致,即被人捏断的!能将人的颈椎骨捏成粉碎性骨折,凶手的指力非常大,或是内力深厚。”暮青说罢,转身问月杀道,“以你对江湖上各门派的了解,哪些门派能做到此事?”
“高手都能。”月杀凉凉的道,“我也能。”
这女人太不懂江湖内力了。
“但你杀人时会把人的脖子捏碎吗?”无关乎懂不懂,这是常识问题。
“捏断就能死,谁会捏碎?徒费力气!这凶手定是个二流杀手。”月杀不屑道,一流的杀手都懂得如何精准地杀人,不会白费一分气力。
“那就是了。”暮青道,有的人是一流的杀手,但未必是一流的断案高手,“据此可以推断,凶手把死者的脖子捏碎,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他身手二流,力道把握不精准;二是他杀人时出现了突发情况,紧张之下力道失了准头儿;三是他天生力大,习惯捏碎人的脖子。”
月杀一听,没好气地道:“你不觉得这样推断,范围太广了?”
“这是基础案情分析,任何深入的推理都是基于基础案情的。”暮青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人插得上话,也没人敢插话。村民们听得忘了棺材里的那股腐臭味儿,郑家族人旁的没听懂,只懂了一事――这凶手不好查!
“捡骨!”这时,暮青看了眼棺中,忽然道。
刘黑子一听,捡起锄头便将坟土摊平,整出块平整的泥地来,回头从验尸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幅白布来铺了上去。
暮青俯身将头骨便捧了出来,郑郎中死前簪着银簪,银簪已黑,冠布已腐,几缕未腐尽的头发随山风飘扬着,那人头托在少年手中,黑洞无神的双眼盯着人,王氏见了啊的一声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她的两个儿媳也吓得不轻,只是顾着怀里还有孩子,才强忍着没晕过去。郑当归扶住王氏,急忙为她把脉,郑家的老族公也由人扶住,直抚胸口。
坟头儿附近静悄悄的,村民们既怕又好奇,许多人拿眼角瞥着棺中,见暮青一根一块地将死人骨头往外捡,捡出来便顺道摆好,一会儿的工夫地上便摆好了半副人骨――尸体的头、胸、左臂,左手还没有捡出来。
郑郎中的双手是握着的,尸体腐烂后,腕骨、掌骨和指骨就都堆成了一团。暮青将那些手骨捧出来,放到白布上便开始拼,她拼骨的速度向来快,这回却越拼越慢,拼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那些手骨看起来石子儿似的,村民们以为暮青拼不出来了,月杀却知不可能,问道:“怎么?”
“你的好奇心比以前旺盛了。”暮青瞅着那堆没拼出来的手骨,头也没抬,但还是道,“指骨的数量不对!”
不对?
暮青抬手便开始摆那些指骨,她双手齐动,眨眼间一只左手就拼了出来。
见者皆惊!
还、还真不对?!
只见那只左手的四根手指都拼了出来,唯缺小指,而旁边放着的指骨却有六根!暮青将那六根指骨拼成了两根小指,并排摆好,抬头看向郑当归,问:“你爹左手生有骈指?”
郑当归惊愣得难以开口,只知摇头。
老族公道:“回禀都督,我们郑氏族里,古来就没有骈指之人。”
村长口齿结巴道:“会、会不会是……那只手的?”
月杀闻言冷冷看了那村长一眼,暮青乃三品武将,那村长本就惧于官威斗胆猜测,被月杀一看便哆嗦一颤,忙道:“小、小佬儿胡、胡猜的,将军莫怪!”
真是胡猜!
月杀瞥了眼棺中,他虽不懂验尸,但一想就知这多出来的小指不会属于郑郎中的右手,他道:“郑郎中是平民百姓,凶手杀他极易,一击就捏碎了他的喉咙,杀他很明显是为了灭口。既非逼供,亦无仇怨,一般不会死前斩去他的手指,故意折磨于他。那么他的右小指怎会好好的跑到左手里去?”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吝啬赞美,“这便是推理,你还算有些天赋。”
谁要这种天赋!
月杀不屑,要不是他收到传信,主子搬进了都督府养伤,想着这女人早些查完案子回城,他才懒得多嘴帮她查案!他是杀手,杀人多痛快?查案推测来推测去的,就她推测案情这工夫,让他杀人,他不知能杀多少!
他惯来是这种江湖思想,暮青习惯了,说话间便从棺中将尸体的右臂拿了出来,片刻工夫便拼好了。果然如月杀的推测,郑郎中的右手完好,并不缺小指。
“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了,这第六根手指是另外一个人的。”暮青道,她声音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听者头皮发麻,“那井里,还有一具尸体!”
山风呼号,山腰坟开,地上躺着半具尸骨,棺材里亦躺着半具尸骨,少年抓着那多出来的一根小指起身,道:“走!去当年那口井里看看!”
——
郑郎中当年被抛尸的井在外城北一处偏僻巷子的民宅院子里,城北住的多是百姓,稍微与内城沾着亲的都住在城东和城南,城北只有瑾王府算得上显赫,原本王府是要建在城东的,但巫瑾喜静,又常义诊,便上奏大兴朝廷,将王府建在了城北,王府方圆三里种了乌竹,寻常时候百姓都不去王府打扰他。
郑郎中被抛尸的那口井也在城北,却与瑾王府离得远,那片老宅是城北百姓聚居之处,因街巷偏僻,住的都是穷苦百姓。案发前半年那民屋就没人住了,屋主是个孤老妇人,病死后屋子便空了,她远房的两个侄子都想占这老宅,事后便去盛京府衙递状子打官司,这桩家事还没判,两家便各带着妻小住进了院子的东西屋,本是想霸着不走,后来便闻见院子里总有股子臭味儿,原先还以为是死了老鼠,后来这味儿越发大了起来,那日到井中打水,总算闻出了是井水发臭,于是忙请官府的人来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