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笼内除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黄鸟外,空无一物。
“此鸟名曰金衣公子,听人说歌喉婉转,曼妙动人,若养得好了,便可日日得闻仙乐。
你要它死,还是活?”
那黄莺气息萎靡,眼看着命不久矣,若久困于铁笼之中,无水无食,不出三日,必会命竭而死。
但若真的入了那金笼,便成了为人豢养的金丝雀,虽锦衣玉食,却终生只能听人差遣,日日为了别人的喜好而歌。
其实无论金笼亦或铁笼,皆是不得自由,所不同的,只是对于黄鸟而言,在金笼内苟且偷生,总比在铁笼里饥寒而死要强得多。
自由二字,真的会比性命还来得更重要吗?
不自由,毋宁死。
可若是这金笼之上,还压了另外两条沉甸甸的人命呢?
都说无情者最为逍遥,就连修道,第一步也是修心,要求修道之人斩断七情六欲,红尘牵念,可人生于世,终归不是神仙,即便性情再薄凉,又怎么可能做到真的无情?
月清尘紧紧盯着那只黄莺看了许久,连君长夜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直到门外有温婉的女声响起,才整了整凌乱不堪的衣衫,起身去拉开半边窗帘。
发觉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公子,时辰到了,请先将药服下吧。”
却不是南蓁的声音。
月清尘不理会,只踱步至窗前,因双腿尚且发软,干脆席地而坐,目光放得很深很远,看着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
此地僻静深幽,人迹罕至,此刻更是并无半点活物的影子,微风拂过,只闻院内松涛阵阵,见梅影重重。
身旁不远处有一汪清冽的温泉,池壁呈月牙形状,被周遭一列屏风围隔在内,想是当初设计时便圈进屋里,只为供人沐浴方便。
真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去处。
门外那陌生的使女久久不得回应,却也不慌不忙,只继续柔声道:
“公子,院内有刚移栽好的梅树与松柏,尊上知道您喜欢,便特意从九州各地寻来种在院内,都是些最珍稀的树种,在屋内各处都能欣赏。待您身子大好……”
“南蓁呢?”
“南蓁妹妹近日劳累过度,身子不大爽利,尊上体贴,已经叫她去休息了,奴暂时替一替,待妹妹休息了,晚间便可来伺候公子。”
“去拿几坛酒来。”
淡淡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使女一怔,却也是个机灵的,见他有松口的意思,当即端着药碗一路小跑去回禀,很快便携了几壶上好的佳酿过来,用个托盘盛着在门口摆好,恭敬道:
“公子,酒已放在门外,奴先告退了。”
语毕,她不敢多做停留,只远远地退到一边,待见得里面人将酒壶悉数取了进去,才终于松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当门柱子。
月清尘很快将身上衣物尽数除去,迈步走进那汪清池内,他靠在池壁上,将自己整个沉浸在其中,身上本是冷的,却在温泉水的轻柔浸润下,很快暖了起来。
其实修仙修到大乘期的程度,本已不需要用水来清洁身体,便是生来好洁,也只需一个小小术法即可恢复如初。
可到了如今,月清尘觉得仅靠术法,已经洗不干净了。
他昨夜折腾了一宿,本就虚弱乏力,又浸在水里许久,更觉眼前发黑,便随手提起一壶酒当头浇下,任由辛辣的酒液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流入池中,又很快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之中。
醇香的酒气被池内的热气一蒸,很快上了头,昏沉之间,月清尘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却并不阻止,任由自己慢慢沉到池底。
水一下子从口鼻漫了进来,月清尘却也并不觉得痛苦,与君长夜的前尘旧事如泡沫一般,从心底浮现至眼前。
看他由曾经的沉静内敛,到如今的喜怒无常。
众生皆苦。
君长夜垂下眼帘,静静看着右手边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棺内女子双目紧闭,肤若凝脂,眉似黛羽,鬓边别着一枝盛放的杏花。
七条玄星铁链,分别从七个方向延伸过来,将那棺紧紧缠绕在中间,若有人远远望去,会觉得那像个巨大的铁蛹,亦或长了七条腿的巨型蜘蛛,忽而一阵风吹过,铁链便沙沙作响,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便好像无处不在。
君长夜在铁蛹边站了许久,忽然伸出手,在女子面容上方虚虚晃了一下,而后一点一点地,描摹起她的轮廓。
原来那些人说他跟她长得很像,并不全然是假的。
“娘。”
他低低唤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茫然,举目四顾,耳畔却只闻谷内飒飒风声。
余下的,便只有君长夜破碎在风中的自言自语。
“你说,他会愿意跟着我吗?”
“若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正眼看我一眼,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谷内低泣般的风语。
君长夜自嘲般一笑,似乎觉得自己非常不可理喻,对棺内安睡的苏羲和轻声道:
“是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你永远也不需要考虑。”
语毕,他便收了手,缓步走下祭台,行至谷口时,正巧见到有个使女被谷内罡风逼得不敢进入,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一见他出谷,立即便跑上前来,跪在地上急促道:
“尊上,那位公子请您过去一叙。”
第133章 夜阑静
魔宫一处阴暗的地牢内,随处可闻令人脸红心跳的交欢声与粗重喘息。
一个长着触角的低等魔族带着一身黏腻,自女子身上毫不怜惜地爬了起来,一双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旁侧牢房,却在看见其内面刺蔷薇的美丽女子时一个激灵,再次兴奋地扬了扬角。
那女子虽蓬头垢面,一袭破衣,却难掩其夺目容颜,如明珠掷于瓦砾之间,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周身气度仍非常人可比。
可她目光呆滞,神态迷离,显然已是神志不清。
那低等魔族像被那女子勾了魂,当即不怀好意地向她逼近,可就在他触角即将碰到女子娇嫩肌肤时,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庞大的身躯如豆腐一般,被从远处射来的飞镖贯穿,深深钉在了旁边的墙壁之上。
恶臭的汁液飞溅得到处都是,却半点都没有落到顾惜沉的身上。
等四周再次平静下来,飞贞收回遮在女子身上的斗篷,四下环顾一周,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待看清了斗篷上沾着的汁液,便有嫌恶之情自脸上一闪而过,索性将其扔到一边草垛上,不再理会。
他方才已在牢外已传了君长夜之令,自即日起,将此地挪作他用,并命看守此地的魔兵尽快将这里关押的女子全部挪走,一个不留。
可这里面这个,却是个难办的,即便是他亲自来,到底也是棘手,只能暂时守在这里,再等等君长夜的意思。
飞贞虽投生在魔族,可生来好洁,从不踏足污秽之地,今日却为了这种事破例,他正有些不耐,忽觉背后有风袭来。
一枚无影镖已在指尖辗转欲出,飞贞正欲回头,却蓦地僵在了原地。
背上突然贴上了具温热的身躯,细软得像化开的春水,一双小手柔若无骨般,自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女子低声嘟哝了句什么,眉眼间都是笑,看向他的眸中尽是炽热似火的爱意,分毫也不加掩饰,好像眼前之人便是她春闺梦里,忆得最深的那个人。
明烈如火,绝代娉婷。
——————
君长夜如今不需凭借外物也可来去自如,故而几个起落便到了月清尘门前,可临进屋前,却忽然又止了步。
院里千树万树的梅花在风雪过后相继开了,阵阵幽香扑面而来,却半点不及那人身上的清冽,君长夜不知在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可这茫然稍纵即逝,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高悬的夜阑殿三字,还是心一沉,推门走了进去。
“公子,尊上来了。”
暮色已然四合,灯火烛影里,随着门口使女的通传声,君长夜看到一道雪白修长的身影正侧对自己立在窗边,手指似乎在轻轻拨弄笼子边的小门,分明听到开门声,却只当没听到似的,并不回身,而是继续拨弄那铁笼。
君长夜眼见着月清尘穿上了自己给他备的素色折梅长袍,如瀑青丝也已束冠,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玉,心中便是微动,又见那白如截肪的玉面上用红玉勾勒出两尾嬉戏的红鲤,面上虽丝毫不显,可内心深处,却蓦地怒放出一簇一簇的鲜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