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长夜定定看着此前让他思之如狂的人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清绝淡漠的模样,可除了这一点,他们之间竟已全都变了。
覆水难收。
爱到痴处也好,恨到极点也罢,人心总是这么难以控制,说不出是谁的错,但如今再回首看当年心境,竟只觉恍如隔世,宛若大梦一场。
事到如今,君长夜突然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趣至极,他只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还是原来那个刚到绝尘峰的小弟子,不用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必费心猜测师尊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只需要相信看到的一切,就好。
可惜,梦到最后还是没醒,君长夜听见月清尘用惯常的冷淡语调开了口:
“本君收徒,向来不问出身,不问来历,看重的只是品性和资质,你这样说,是在贬低你自己,也是在贬低你的师兄和师姐。如今就事论事,你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怨不得旁人。”
“我没有错,”君长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一滴泪也无,只剩死灰般的沉寂,他道:“师尊,我再叫你一声师尊,弟子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弟子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若是我杀的,我会认,可眼下风桐不是因我而死,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不过也是,你早就知道我是魔尊之子,恐怕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既然如此,弟子倒想问问,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或只是你聊以追思的寄托?”
苍穹下渐渐有雪飘落,落在白衣圣君的肩头,渐渐与衣衫颜色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像极了他这个人,便是心上落雪了,也轻易不会叫人看出,可别人看不出,便总以为他铁石心肠,对什么都不在乎。
月清尘还记得,曾听苏羲和这样劝解过望舒,说他对别人总是这样冷冰冰的,伤人又伤己,实在得不偿失,可这大抵是冰灵根的通病,终日与冰雪为伴,连他这个被半途塞进这壳子里的人都难免受其影响,久而久之,便连自己也以为自己真的有一副冷硬心肠。
就像他如今面对君长夜的质问,问他在他心里究竟算是什么,可月清尘不知道这答案是该来自他自己,还是真正的望舒圣君。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可既然不知道,便只得按照原来的剧本,按照对如今的君长夜最好的方式来回答。
“本君待你,便同待你师兄师姐一般,别无二致。你如今这样问,可是对本君心有怨怼,不愿再在本君门下修行?既然如此,苍天在上,诸位作证,从今日起,君长夜再不是本君门下弟子。除此之外,按照昆梧门规,弟子若被逐出师门,承自师门的一切修为都不能再留,君长夜,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本君亲自来?”
第115章 琴音乱
他此言一出,君长夜只觉天旋地转,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几乎全部褪尽了,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师尊,求您三思啊!”洛青鸾终于忍不住了,看到长夜如今的样子,真的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几步跑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君长夜,带着哭腔对月清尘道:“长夜他是不懂事才会做错事情,念在他还小,又是初犯的份上,就请您饶恕他这一回吧!好歹,好歹别赶他走,青鸾求您了!”
萧紫垣也赶忙跑上前搀住君长夜的另一只胳膊,苦苦恳求道:“师尊,求您别赶长夜走!若非要罚,也是我这个大师兄没有尽到看护责任,请您连弟子一起罚了吧。”
一旁的羽若蝶顿时急了,大声道:“青鸾,你也是亲眼看见的,你讲讲道理,他身为昆梧弟子,却害了风羽两家两条人命,按律当受五雷轰顶之刑,如今只是废了修为逐出师门,已经太便宜他了。若非处置他的是月师叔,若蝶真的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要存心偏私。”
洛青鸾登时回敬道:“羽若蝶!且不说人究竟是不是长夜杀的还存在疑点,就凭你刚刚说的,也够得上不敬师长之罪了,是不是该连你也一起罚啊?”
“你这是胡搅蛮缠……”
“够了,”月清尘打断了她们之间的争执,斩钉截铁道:“青鸾紫垣,你们二人谁若敢再替他求情,就是自请同他受一样的责罚。”
洛青鸾还想再挣扎一把:“师尊……”
月清尘当即冷声道:“洛青鸾,从即日起,为师便罚你在绝尘峰顶闭门思过一月,没有为师允许,不得私自下山。”
萧紫垣登时惊讶道:“师尊!”
“萧紫垣,你同她一样!”
洛青鸾顿时急到真要哭出来:“师尊!青鸾不服!长夜他……唔……唔……”
纵使她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因了月清尘突然施下的禁言术,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君长夜好不容易站稳身形,便一把推开洛青鸾和萧紫垣扶着他的手,咬着牙道:“我跟他之间的事,不用你们管。”
说完,他踉踉跄跄地朝月清尘走了几步,一字一句嘶声道:
“何必废我修为,若你执意要赶我走,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说这话时,感觉周围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漆黑双眸中唯余那袭白衣,他想从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可惜,没有。
君长夜眼睁睁看着月清尘左手一扬,在空中缓缓化出一把琴的模样,然后席地而坐,将琴搁在膝上调了几个音,头也不抬道:
“看来你是不打算自己动手了。”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扫,便有磅礴乐音自浮生琴中流泻而下,旁人初听只觉悦耳,可在君长夜耳中,便如同最要命的索魂曲,他只觉四肢百骸皆剧痛无比,经脉鼓胀到了极限,竟好像要齐齐断掉,他起先还能勉强站稳,可到最后实在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竟一头栽倒在地,又在地上打起滚来。
洛青鸾死死捂住嘴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萧紫垣更是直接跪倒在地,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哀恸道:“师尊,求您别弹了!再这样下去,师弟他真的会死在这的!师尊!求您开恩吧!”
他向来锦衣玉食,自然细皮嫩肉,这样磕着头,额头很快鲜血淋漓,血流得满脸都是,可饶是如此,月清尘也并不理会,手下风雷一下急似一下,很快,君长夜便气息萎靡,最后抽搐了几下,竟彻底昏死过去。
“师弟!”萧紫垣红了眼眶,赶忙膝行过去探查他的伤势,探着探着,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愣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师……师尊,长夜他……经脉全断了,灵台……灵台也毁了,怕是……怕是以后,都不能再修行了。”
月清尘这才抬起头来,他似乎连看都不愿再看地上已有进气无出气的君长夜一眼,弗一站起身来,便转身冲玉虚道:“劳烦宗主,把他带回在水一方,交给云琊处置吧。”
玉虚重重叹了口气,手上拂尘软塌塌地搭在手上,作揖道:“是。”
月清尘微微颔首,接着便不再管身后一众人,自顾自走了。
待回到了在水一方,他才发现本该好好待在绝尘峰管束梅子精的灵犀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在水一方,一见他便迎上前来,伸手接过了月清尘手中的浮生琴。
灵犀见月清尘似乎很是疲惫,本不想多加打扰,可只扫了浮生琴一眼,便惊讶道:
“圣君,弦断了。”
言毕没有得到回音,灵犀不由抬头仔细打量了月清尘一眼,却更惊讶道:
“呀,您的手流血了。”
月清尘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袖子中,淡淡道:“不碍事,你去把弦换了吧。”
灵犀恭敬地应了声“是”,心中却不由犯起嘀咕,这浮生琴自凛安神尊处传下来,琴弦只断过三次,皆是天地剧变动荡不安,以致琴主人心神不宁之际,可这次琴弦却断得蹊跷,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他眼睁睁看着那袭白衣渐行渐远,视线一转,却又看到一个穿天青衫子的人朝这边急匆匆走过来,灵犀赶忙吐吐舌头,赶在那人还没看见他之前抱着琴跑开了。
能这么不招灵犀待见的,自然除了云圣君没别人,可此时的云琊也是真的没空去找灵犀的茬,明明离得还有几步远,但他一见月清尘,便急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匆忙道:
“不是,快给我说说,你那徒弟怎么回事?还有你,到底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