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告别,优雅地走上那辆长途列车。
她把他们摇摇欲坠的小家抛在身后,把他一个人永远留在了冷湾。
*
程月故就是在程姜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一天宣布自己的决定的。
十八岁的程姜除了法律上成为了成年人外和十七岁的程姜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听闻此事时尽管事先已经有了一点猜测,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走,因为他早就或多或少地意识到她的这一意向。
他只是茫然地问:
“那我呢?”
“你当然继续住在这里。以前怎么生活,以后就怎么生活。”
程姜呆呆地原地坐着,眼睛垂下又抬起:
“我跟你走。”
“你走不了。”程月故斩钉截铁地回答,“已经过了今年的申请期了。”
“我可以等明年——”
“小姜。”她打断他,语气怅然但坚定,“你觉得冷湾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他不解其意,被问住了。程月故不愿看他一样侧过身去,一只手搭在额角,盖住了她的神情。她说:
“它包容了我们。”
“它包容了我们。”程姜慢慢地重复。
“对。我在来这里前,从来没有身处如此和蔼的地方。它只接受,不评判。除非一个人直接因此而死,不然无论你是什么样,或者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都不会受到审判。你可以说它缺乏了道德约束。”她脸上一丝厌恶一闪而过,“不然凯特那个小□□也不会正大光明地和她亲弟弟上床……但从另外的角度看,它却变成了另一种道德。这里不倡导言论自由,只有行为自由。我以前需要这种自由,但现在它们对我可有可无了,冷湾也不再适合我。离开它,我会更有可能得到我想要的生活。”
“你是说它适合我。”程姜低头看着桌面说。
“你没有必要走。”程月故起身来,绕过那张小圆桌,把手怜悯地贴在他孩子气的脸上,好像一块冰冷的铁。“宝贝,你觉得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用他回答,她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我对你讲过无数遍了。你缺乏理想,意志软弱,社交障碍。噢,对了,你还是个同性恋。没错吧?”
程姜对她犀利的用词毫无反应,因为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他再说什么就反而是大惊小怪了。只有最后的单词令他吓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无力地问。
她拍拍他的脸,重新坐了回去,开始慢条斯理地用餐刀切肉丁。
“我了解你。我是你妈妈,我比你都了解你。现在你明白了吗?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比你要清楚。你在这里会过得很好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不能总想着一辈子靠着我,有时候我对你其实有点失望。等我走了,你就该不得不自己做打算了。能留给你的我都留给你,我希望我走后你能通过独处彻底学会独当一面。”
程姜嘴唇颤了颤,到底牢牢闭上了。
他低下头,开始沉默地用手背试热水。沈霁青还在餐桌旁撑着下巴坐着,而他忽然感到自己无法继续勉强自己在这样的空间里待下去了。场景混乱起来,他需要逃开自己正在试图抓住理清的东西,独处一会儿。
“你还失眠吗?”程姜转过身,恳求地问。
“失眠着呢。”沈霁青本来不知在看什么,又笑起来,“怎么了?”
“帮我……看一会儿小孩,行吗?”程姜保证,“她已经睡着了,会很安静的。最多一刻钟就好,我去洗漱。”
沈霁青很爽快地应了。
“往右边拧把手是开热水。”他说。
*
程姜关上门,脱掉衣服,回身又看了一眼镜子,把脸撇开了。
水汽蒸腾,他闭着眼往浑身撩热水。客厅里的一切暂时离他远去,而她又回来了。程月故,他自从站在海关打电话起就没再能逃不开她,他进浴室的时候关于她的念头也一并进来了。
冷湾海关处的电话室是冷湾少有的没有隔离外界信号的地方,在那里电话可以打到其他国家去。两个星期前,他已经取得了处境许可。他知道冷湾的船会辗转抵达爱尔兰都柏林,随后各个乘客将被办理去机场抵达他们的目的地。
办转机具体转到中国哪里的时候,程姜有一点迟疑。
“你在中国有亲戚吗?” 负责人见他如此便问。
他回答:“我母亲几年前离开了冷湾,现在应该在那里。”
“你要去投奔她吗?”
“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不知道她具体在什么地方,而且……”
“稍等一下。” 负责人说,“为了方便冷湾人能更好地和外界接轨,我们在乘客出境之前一天会提供免费办理手机号码的服务。也许你的母亲在出境前也在我们这里办理了手机号码,电脑里都有记录。你可以试着联系一下。”
程姜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才问:
“办理的……哪里的号码?”
“我们统一办理爱尔兰的号。”负责人公事公办地回答。
“她在中国,留着一个爱尔兰号码?”
负责人耸耸肩,“说不准呢。快点,要不要联系?后面还有人等着。”
程姜起初木然地盯着他看,只一只手在负责人坐着的小隔间前扶了一下,慌乱地点点头。
“让我找找。你母亲的姓名?”
随后有工作人员教他用证件给电话解锁,给他念十一位数字。程姜输入的时候错了好几次,两只手紧紧把话筒攥在耳边,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话响了很久。中间几次他都求助似的抬起头,四处看着,然而工作人员已经走了,仍然只剩他一个人。
电话断了。
她把电话改掉了。程姜想,把话筒放回去。然而几秒钟内电话就被重新打了回来。他手一抖,话筒直接滑落下来,被电话线坠着在空中颠了两下,好险没直接砸在地上。
他捡起电话。
“小姜?” 对面的声音问。他用鼻音轻轻应了一声。
“你怎么……你怎么会……”
“我通过了出境面签。”
妈妈轻轻抽了口气。
“为什么?”她急切地问,“难道你过得不好吗?”
“没有。”程姜说,“我只是……”
他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到底程月故先开口了。
“我和我先生目前在美国。” 她说,“我们搬来这里定居有一年了。美国的签证也很繁琐,如果你明天出发的话肯定就没法直接……”
“先生?” 程姜问。
程月故的话被截断了。她停顿一下,接着他的话题说:
“对,我结婚已经两年了。”
程姜停了停,继续说:
“那我……”
“你怎么样都行,反正你也成年了。他知道有你这个人,只是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刚说到哪里?冷湾一年只有一趟船,你只能先出来。但是你还得走很复杂的手续才能入境美国。你冷湾暂住证上写的是华裔,可以替代中国护照,所以你必须先回国。国内的话……”
背景音有个男声说了什么,但程姜没听清楚。他只听清程月故说了“那就这样吧”“太好了”之类的话,随后她重新回到了话筒边。
“沈自唯,”她说,“就是我先生,他在国内还有一个儿子在中心城独居。他的房子很大,可以给你腾出一个房间先住着。你暂时住在他那边,这么安排没问题吧?”
没问题。
水打湿他的头发,流遍他全身。
他好像坠入一团熟悉的旋涡,只要对她伸出手,就会失去方向。她模糊不清的面貌,她的回声,她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她是一切的开端。抛弃了他的又在他生命里重现,阴影越长越大,将他环绕其中。
我会尽快抽时间飞回来看你的,程月故说。
☆、chapter 5
程姜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镜子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大块。
他关了水,恍惚着几步走过去,再看镜子,里面已经找不出人,只剩个轮廓。他伸手在上面点了一点,随后慢慢滑动,画出一个简笔画风格的房子。冷湾大多数房子是白色的,刷着土黄与褐黄色的屋顶。房子外面画了一笔画的树,然后是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一个小火柴人头两边垂下来两根弯弯曲曲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