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召伯先生家书(44)

作者:书春文丐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雨也恃强凌弱,打得将死的宋戈浑身疼。

他一侧的胳膊不晓得什么时候断了,如今只剩块筋骨皮连着它,不许它从身子上掉下去;后背上也戳了片流弹片。这样看来,方达曦头皮被扯下来时,一旁的宋戈实则也已招致了重伤。只是同往常一样,没人发觉他的舒坦与难受罢了。

弹片上连着薄薄的新长出来的血肉,他的身子相当地很争气,总这么尽心尽力地进取着,想要凭自己叫他康复,不要死。

可他头颅里的刀片已晓得到了时候了,这个人,该走了……

宋戈:“大爷,再叫人给你挡挡雨,他说过这样伤口会发炎。大爷,我死后,把我扔进九道江喂咱们沪城的小黄鱼,我想陪陪他……”

方达曦哪晓得宋戈说的“他”是谁。

方达曦:“好。”

身旁、身前、身后,都是大地本国的军与民,脚下雨水伴泥的烂天烂地、夯夯沃土,在这时都是无声也无色的。

方达曦叫人将宋戈的尸体抬上担架,自己在路上走着。尝到口中泛咸时,方达曦才晓得自己脸上不光只有雨,心像被刨了丝一样疼。才腾去几步,他就栽倒在地。

容纳难民,实在不是易事,广场、图书馆、方达曦自己的酒店旅馆、城外荒地……已然不够接待,好在沪城百姓肯接失归同胞进家中安置。

难民们在沪城有了家,阿西却回不了沪城的家了——方达曦终究将阿西安排出来了。

阿西与吴嫂被送去了吴嫂家乡的一处芦苇湖心地,瞧着景致,很有些武陵人桃源给太后养老的意思。

可它并不能勾引方达曦十天半个月肯多来一回,偶尔照面,方达曦也是放下用度物资匆匆就走了。

吴嫂:“大爷都瘦了,咱们还回得去沪城么?我想给他做点吃的……回不去也没事,等他下次再来,我给现做。”

阿西:“吴嫂怪我么?我害的。下次兄长来,您跟着回去吧。”

吴嫂:“您回去,我也才回去,我陪您,您也陪我。大爷这是保我们呢,仗可打不到这里。等外头太平了,大爷就接咱们回去了,小爷别愁,咱们是大爷家里人、心里人!”

阿西:“他怪我呢,死了那么多人,他肯定要怪我。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会是那么个结果……我也还是会那么做!我要他活着,死多少人,我都要他活!”

方达曦乘着小船往沪城赶,怀里塞着一张阿西写废了的软笔字。

阿西在湖心岛上,只能这么着打发时间,写了扔、扔了写。写了、扔了一地的情绪,方达曦悄悄地捡着了其中的一颗,打开来看,又不声不响藏进怀里: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这话,不是个好典故,可看笔迹,好歹阿西还肯用自己的书道写字。

沪城因新进的、原驻的百姓都想一道生、不愿一起死,而意外的固若金汤,自卫战终于成了反击攻坚战。方达曦因此早不剩什么余暇空闲,连吃饭的时间都用在了来往湖心岛的路上。

等到估计从湖心岛那儿望不到小船了,方达曦才肯顶着思念回头去看。流弹的重击叫他的眼耳更不灵了,眼中的前景更像玻璃糊上糯米粥。

住在心里的人,再没法一同住进家里,阿西被他送来湖心岛后,他也再没回过玉兰道上的家。有关私情的念想,他也只剩这一汪湖心了。

单志宁临死前还想着要赢他一把,跌宕的民愤叫他没什么法子公然保下阿西,只能把人藏在这里了。

可明明战争、苦难、不幸、生离死别、乃至被堵在沪城几百米外的五千多人命,凭空造出它们的真凶是侵略者。

第31章 追往事,叹今吾

阿西这些天都不大好眠,吴嫂在隔壁屋里的呼噜声又捶胸顿足地穿墙而过。

天还没亮,阿西就披着外褂逃出了藏着虎啸龙吟似的木屋,去芦苇桥上走了走。

晨曦破壳而出,降生了恢弘的景致,与湖心岛上的静谧与其上的一层白色的薄雾。

芦苇荡里的泥土柔软得叫人能感到极安全,里头全是窸窸窣窣的植物震合,与不愿扰人清梦的鱼划鸟鸣。

这里太好了,好得叫阿西觉着,此刻方达曦也应该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

再转身时,阿西瞧见雾里隐隐绰绰地走过来一个人。

是方揽晖!今个是正旦新年,也是自己的生辰!他是该来!

阿西顶按耐地往前跑了两步,却又才瞧清来人不是方达曦,也不止一人。

他们都是那五千人的遗属,他们都抓着刀枪棒,他们拖着已被剪成阴阳头的吴嫂,在芦苇荡里找人。瞧见阿西时,吴嫂母兽似的大喊,要阿西赶紧跑。

阿西从芦苇荡里走了出去。

阿西:“今个的事,我也不跑,我要脸面。”

湖心岛的一滩鸥鹭长久地处于和平,因此听见了几陌生的声枪响后,都弹球掷地似的蹿出了湖心岛。

方达曦还在前线与侵略军胶着,听闻平京新民不晓得怎么找到了,被自己藏在湖心岛的阿西。将他绑回了沪城,还要叫他受审判。因此,方达曦掀了军帐里的桌子,大略做了接下来的布署,就赶着折回去了。

沪城的内线,如今也有平京新民做了官,因此,阿西连看守所都没进,就直接被扔进了沪城监狱。

申帮的兄弟哪能就这么看着小爷被旁人绑了。可当下不比过往,眼下要对着的人是逃难来沪城的平京新民,正是敏感的人与时机,他们不愿大爷为难,一拨人在监狱外头守着大门,一拨人各自找了由头与罪行,也进了沪城监狱,与小爷有个照应。

正月初五晚,方达曦赶回来时,正瞧见新民与他申帮的兄弟在监狱外头起了冲突。

申帮的人手里都拿着枪与斧头,可因对着的是平京新民而低着头、流着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呢!

方达曦再去瞧墙角,两个申帮的兄弟被绑在树上,已被烧死。方达曦向随行人伸了手。

方达曦:“拿两把□□过来。”

方达曦端挂着枪,仰头望着沪城没什么精神气的天空,鸽子顶有序地飞着,不像他,他的触角折了节,叫他心里头一次没了底,也对“对错”初次生出了茫然。

他走向了茫然,去找肯定。

方达曦:“申帮的先回去,那两兄弟也带走。还没出年,都太太平平回家补个年。回头,我跟执月在茂悦楼摆桌,跟兄弟们再聚上。回去吧,天下还没太平呢,哪个都知道,我方达曦现在得好好活着,不能死。”

余下,就是方达曦端着两把枪,背对着留下的几百平京新民往监狱里头迈大步。

“方市长!您往里头进,做什么?!”

“带我的家人出来。”

“他害死了我们的爷娘子女!他不能出来,他得死!”

“他那是为了我,你们把帐算我头上,我跟你们抵。”

“那怎么行!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还指望您呢!”

“哦?原来你们还真晓得我还有点用处。那我还真就进去了。”

“您不能!那就不说过往,他还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五个人!就在我们跟前!就在那个岛!这也要您抵?还是您才救了我们,就要再逼死我们?”

“我不能?我一路走到这步,就没什么我不能、我不敢的,只有我想不想的!况且呢,这个我才不抵,你们伤了从小领着我们长大的阿婆,那我们方家人要杀几个人,是最起码的。要死?你们就去死,已经没了活的自由了,我可不能叫你们连死的自由也没了。”

方达曦迈进沪城监狱前,接连几个新民老人撞死在了监狱的外墙上。还活着的人都拿自己的眼和命,当做枪逼迫方达曦不能如愿。

今宵血里行,九道江催吐三更月,处处可怜人,一夜发如雪。这又算什么!

方达曦走进了监狱,一时也辨别不出到底这里是地狱,还是战场是地狱。他隐隐绰绰地听见阿西在同旁人说着话。

阿西:“还好啊,他不会来。我也只剩这点念想了,别叫他看到我现在这样子。”

方达曦倚着身旁的一堵墙,从窗口看外边的月亮。

“母亲,我心里难过。”

方达曦的喉咙遇见紧急事项似的动了动,等他张嘴时,从嘴里吐出了那颗疼了他三十多年的牙。

近日愁如积,恨不尽,连自己一颗坏心眼的牙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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