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马扭头,不敢再看了。
姜沾云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这么细细的看过陆江辞了,他虽然来的频繁,但两人其实并没有多少见面的时间,有时候他抽出时间来在天上飞一天一夜就是为了跟她一起吃个晚饭,而这种晚饭的邀约也有大半的几率被姜沾云拒绝。她始终对他有些无法消融的隔阂,这并不是因为对他的恨或者爱在作祟,只是因为对两人未来的绝望。她不再期待能有一天跟他重新在一起,因此能够用异常平淡的态度回绝他。
姜沾云还记得陆江辞第一次被允许踏进她家吃饭的时候。那时候她隔壁的上一个租客还没走,他敲门时姜沾云在煮菜,外面刮着大风,她还记着有一个ddl要完成。厨房的炒锅在哗哗作响,姜沾云拿着炒勺打开门,对陆江辞说,“这么大风,别出门了。你要是不嫌弃,进来随便吃一点。”
她觉得那时候陆江辞看她的表情像是干渴了很久的旅人终于见到一片绿洲。
后来几次陆江辞吃完饭会在她家里待一会儿,大多数时候姜沾云在客厅的书桌灯下做功课,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提电脑处理公事,他们之间很少交流,空气静谧而安详,平淡的像是结婚二十年的夫妻。
姜沾云会在十点之前请他出去,他如果稍微有空能在剑桥留一夜,就要赶到附近的酒店住,所以后来陆江辞干脆租了她隔壁的房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她也劝过陆江辞就此放开,两个人都可以轻松很多。陆江辞深深看着她,露出一点心灰意冷的萧瑟,半晌,还是努力笑道,“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就会轻松很多。”
很难说姜沾云如今对陆江辞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曾经非常深切的爱过他,也存过此生不见的愿望,然而看着他不远万里一次次披星戴月的敲响她的房门,她的嘴好像被封住了似的再不能说出伤人的话。她一路走到现在,已经学会不再执着很多事情,因此在陆江辞这样执拗的坚持下,能跟他这样相处,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等到哪一天陆江辞累了或者遇到了相爱且值得一起生活的女孩子,她也可以毫无负担的接受他从生命中的退出。
她拧好毛巾贴在陆江辞额头上,倒了温水沾湿他嘴唇。
陆江辞皱了一下眉,慢慢睁开眼睛,窗外在大雪过后呈现一种雾蒙蒙的蓝色,屋里很暗,他只在光的背面看见床前一个模糊的侧影。陆江辞狠狠的抓着她的手,语气却是一种疲倦中夹杂着昏沉的温柔,像是仍然坠入梦中,他用沙哑的,饱含深情的,委屈一般的低声说,“沾云,不要离开我。”
余枫带着医生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无所不能的、魅力非凡的陆老板像一只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大狗,牢牢的拉着她手,用那种湿润而可怜的黝黑瞳孔注视着她。
他不允许姜沾云在医生挂水的时候离开他,好像很怕疼似的,伸长脖颈,把自己的脆弱和害怕全都展示给她看。
戴眼镜的中年医生跟意识清醒的两人嘱咐,要他们尽快带陆江辞去医院检查身体,高烧不退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句话让两个人心里一紧,第二天雪停以后余枫开车载着陆江辞去抽血化验。陆江辞本来不想去,他转成了轻烧,仍然很依赖姜沾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待在她身边。余枫不能对大老板威胁恐吓,于是愁眉不展。最后还是姜沾云发话了,她说你去查个体吧,不然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我这次是说真的。
当天下午余枫给姜沾云打电话,他的语气很惶恐,他说:“姜小姐,麻烦你过来一趟医院吧,陆先生……恐怕情况不太好。”
余枫今年二十七岁,早过了一惊一乍爱哭鼻子的年纪,但是姜沾云听他的语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痛哭出声。
姜沾云开始哆嗦,上下牙齿无法控制的磕碰在一起,她想问“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发现自己问不出口,恐怕余枫也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心里的魔障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没敢打车,打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她知道自己在往医院里面里走,但奇怪的是她好像并不能操控自己的手脚。余枫在病房门口等她,眼睛通红,头发凌乱。
姜沾云问,“他呢?”
余枫开口就是哽咽,他说,“里面躺着呢,又开始发烧,不舒服。”
姜沾云先去病床上看了陆江辞一会儿,接着走进医生办公室,让医生又把诊断结果重复了一遍。
急性白血病。
余枫看见姜沾云整个人迅速苍白下去,像是被针尖刺破的气球,胸腔剧烈的起伏,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手,神经质似的咬着自己的指关节。
连医生都不忍心再看,告了歉出门。
有十来分钟,姜沾云垂着头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哀伤的白雾。
余枫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她突然深吸了两口气,然后跟余枫说,“你们回国,联系国内的医院,再检查一遍……看要怎么治疗,我们都配合。”
余枫迅速的联系了国内相熟的医院,准备包机回国。
在机场,姜沾云跟陆江辞说,“你先回去,过两天,我把学校里的事安排好,就回国找你。”
陆江辞摸摸她的头,他知道了自己的病,倒显得比旁的人都坦然,“不用特意为了我回国,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学会为自己打算,你的学业更重要。”
姜沾云变得非常暴躁,她说,“你别管我!”说了这么一句却又突然泄气,捂着脸抖了半晌,终于勉强平静下来。她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姜沾云觉得非常痛苦,她只是想跟陆江辞分开,但是她希望他活得好,她从没想过他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
陆江辞吻她的手和额头,反复不停地,像是诀别一般说,“我爱你,沾云。”
他的飞机离开后她心灰意冷,在机场崩溃大哭,觉得如果陆江辞死了,自己大概也活不太久。
她订了两天以后回国的飞机,跟学校办了停学,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国。
回国的那天清晨,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睁着眼躺在床上,心脏在很迟缓的跳动,像老旧的钟表声。
来电话的是余枫,他用那种劫后余生的声音对姜沾云说了一句话。
姜沾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那一瞬间左边胸腔响起骨骼断裂一般的咯噔声,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疼痛,但是姜沾云感受不到似的,急切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余枫惊喜地语无伦次,“是真的!在国内做了两遍检查,确定了!是误诊!江辞没有得这个病!”
老天,这是什么样的折磨啊。
即使得了这样一句话,姜沾云依然按时回了国。
陆江辞已经从医院回了家,她敲开门的时候他父母都在家里。江嘉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匆忙中忘了带假发,露出鬓边白霜。她看着站在门口的姜沾云,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姜沾云有一瞬间的僵硬,接着很平静地说,“我来看看江辞。”
陆江辞带她上了二楼的卧房,姜沾云看他精神确实好了很多,就要求看诊断结果,一遍又一遍,几乎要将那几片薄薄的纸张翻烂。陆江辞看着不忍心,打电话给主治医生,听她再三跟姜沾云确认是误诊,他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过度疲劳所以抵抗力下降。
她仍然不能完全相信,以为所有人都在帮着他骗她。
陆江辞抱着她的肩膀,低声说,“真的是误诊,我保证。”
姜沾云仍然是不信,睁着一双麻木但哀求的眼睛看着陆江辞。
陆江辞说,“不然我再去做一次骨髓穿刺,你亲自看结果。”
姜沾云不愿意他再做穿刺,但是又实在是担心,怕他骗她,因此惶惶然落下泪来。
突然卧室门口有人敲门,陆江辞的父亲站在门口,走进来看了姜沾云一眼,很平稳地说,“姑娘,江儿身体没有问题。你可以信我,我没有必要骗你。”
姜沾云抿着嘴看了他半晌,好像一直以来用一口气吊着的力气一下子撤走了,整个人跌落在床上,把脸埋在手掌里,无声的落泪。
陆江辞的父亲停顿半晌,接着悄悄关上门下楼去了。
陆江辞上前抱住姜沾云,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