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责备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
夏侯坤道:“昨夜你说了那绚秋莲华的事之后,我便有意去摘了一朵花来,可琢磨了半夜仍没琢磨出个道理来。直到日出之前,天色未明,却不意瞥见千野阁的弟子行踪诡秘,便有心跟随其后,果然发现后山瀑布有一块天然巨石,而那巨石之后长草灌木比人还高,是一处极隐秘的所在,在那里可以闻到药香,大约是藏着一处药圃。我想,不过是种植几味药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及至之后发现他们是去取金盆草入药膳,更是觉得奇怪,这才猜出其中蹊跷。”
朱正廷道:“那也万不该以身试药,万一,万一真的有剧毒怎么办?”
夏侯坤笑道:“万一真的中了剧毒,再也出不去这座岛,你陪不陪我?”
朱正廷一怔,旋即气道:“这种事有什么好?也值得你开玩笑?”
他捶了夏侯坤一拳,并未用力,对方却捂住心口大叫,连声道:“你不陪我也算了!我不过提了一嘴花毒的事,彦俊想也不想就肯留下来陪叶公子,我原以为……”
夏侯坤停住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又接着气呼呼地说道:“这世上,像彦俊这样的人确实很少!”
朱正廷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作势要教训他。
夏侯坤行动极是敏捷,立刻躲过对方偷袭,跳下台阶绕着蔷薇花架飞跑。
朱正廷一时追他不上,只得扶着花架气喘吁吁地说:“还开,还开玩笑!”
翌日,澹台林精神已大好,众人也准备好行囊出发回中州。
一早便不见叶长靖身影,澹台林眼巴巴地等了好久,早膳也没吃过几口,又过了一会儿,才见叶长靖捧了一把花进来。
那花的样式独特,花瓣呈十字形,一朵一朵拥簇成球形,花呈赤红色带一点橙,是一种看起来很喜庆的花。
叶长靖将那捧花塞进澹台林怀里,又折了一朵别在澹台林佩剑的剑穗上,拍拍手笑道:“这花辟邪去瘟,替我陪你去中州一游吧!”
尽管如今已证实他和千野阁主并未中所谓的花毒,可他还是选择隐去身份留在岛上。
朱正廷心下一忖,默默退了出去,片刻后也捧了一把花回来。
夏侯坤知他又爬树去采花去了,哭笑不得地接过那一捧紫色花束。
这一捧羊蹄甲,夏侯坤认得,帝京也开这样的花,寓意是兄弟和睦。
他知道,因为此行回到帝京,免不了要同他那双生弟弟打交道,朱正廷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少一些不愉快。
只是,朝堂上的事,哪能是一捧花能解决的呢?
这样想着,还是冲朱正廷会意一笑。
午膳后,千野阁主也来践行。
夏侯坤先是为近日的叨扰和主人家的关照道了谢,又道:“还得麻烦阁主备一艘轻舟。”
言罢,见陈千野正准备去通知弟子备船,略一沉吟,将他叫住,道:“还有一事想请问阁主。”
“公子请讲。”
“这岛上,除了我们来时的那座长桥渡口,还有别的渡口吗?”
千野阁建造在药仙岛南峰之上,长年依靠山脚下的长桥渡口与内陆往来。而在其后山瀑布,绕过那一块数人高的天然巨石,穿过灌木丛,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
这座小院子与千野阁遥遥相望,只用两道柴门隔开林野,不设高墙,屋后是一块被人特意辟出来的小药圃,里面种着的是些寻常药材,隔了一道小水渠,便是一处小田垄,也种着一些中州常见的作物。
叶长靖道:“渡口的大叔你们都见过吧?他常常送我种子,他人很好的。千野哥哥小气,不许我们碰他的宝贝草药,我便自己也置了一块小园圃。”
其余几人想起那位赶回家吃饭把他们扔进大海的渡口大叔,心头一哽愣是没有接话。
叶长靖碰碰澹台林的手臂,神情骄傲地问道:“你瞧,我这农场主做得如何?”
澹台林看着那一片小田垄,还有些恍惚。
小时候,刚到帝京的叶长靖学官话学得极慢,字也不识几个,翻来覆去总也只会念那一段“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念完了,便缠着澹台林问道:“郁是什么?薁又是什么?枣子好吃么?稻谷酒要如何酿呢?瓜是什么瓜?葫芦在哪儿可以摘到?彦俊彦俊,澹台小公子,明日你教我劈柴吧!”
他这般饶有兴致地问个不停,某天一早醒来,竟尔惊喜地发现,就在一夜之间,堂堂皇家别苑的花园中间变出了一片田垄。
小叶长靖蹦蹦跳跳地跑去问澹台林:“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么?”
澹台林漠然摇摇头,冷冷道:“我哪有那个闲工夫?这是神仙恩泽,你要感谢,便感谢上天所赐吧。”
小时候的叶长靖,长大后的叶长靖,欢喜的事从来这样简单,没有变过。
这一刻,叶长靖又欢欢喜喜地说道:“你们瞧,其实我也是阁主,是这小小追浪阁的阁主!”
澹台林嘁了一声,道:“倒挺会取名,可惜也太小了。”
朱正廷联想到陈教授赐名的追浪大饭店,不禁笑了起来,夏侯坤问他笑什么,他却故作神秘不肯说。
穿过叶长靖引以为傲的小农场,便见有一条可允许一人通过的小径,越往里走,林深枝茂,走到近处方才看清已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石渡前。
看起来,这石渡已荒废有些日子了。
千野阁主取过木桨递与明昊和澹台林,道:“在下就送到这里了,他日江湖重逢,定当与诸位把酒言欢。”
夏侯坤拱手道:“多谢阁主和叶公子款待,我们这便回去了。虽心有不舍,好在重逢之日可期。”
叶长靖眼睛一亮,道:“真的可期吗?”
明昊道:“那是自然,你们又没病没灾的,以后四海之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澹台林在他身后轻轻咳了一声,他的声音略带着一些沙哑,昨夜一夜未眠精神也不大好,好半天才闷闷地应和道:“但愿吧。”
转身之前,他伸手在怀里探了探,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东西,可犹豫了半天,又什么也没摸出来。
叶长靖瞧着他那副忸忸怩怩极不自然的窘迫模样,笑道:“我送了你好看的花,你送我什么?”
澹台林道:“下回一定送你。”
当下几人依依不舍地忽道珍重。
这时候,夏侯坤却忽然忍不住胸口强烈的刺痛感,猛烈咳嗽起来,眼中登时氤氲起水汽。
抬头望去,但见南峰千野阁四角似有火光,黑烟渐起,还未蔓延至后山。
☆、17
众人皆回望火势时,山间忽起了一阵清风。
明昊从小泡在药房里,鼻子最灵,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香气中掺杂了劣质的迷香。
澹台林道:“不好,有人闯岛!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快离开!”
千野阁主摇了摇头,道:“你们快走!有我在,不会有大事。”
他向夏侯坤看了一眼,二人互相点点头。
当下夏侯坤点了澹台林檀中、灵台两处大穴将其晕住,将人扔给明昊,又一把揽过朱正廷纵身飞上小舟,同时右掌袖口亮出一柄以藤萝为骨的软扇,向四方一挥。
刹那间,数十枚紫萝钉飞出。
只听得哎哟几声,隐藏在密林之中的一排低阶杀手被尽数封住筋脉,无法动弹。
转瞬间,澹台林已被明昊甩上小舟,他自己也纵身跃上,双手持桨奋力划船,顷刻间便行出数里。
当此危急之时逃出之际,明昊心无他念,一时忘了自己原有晕船之症。待疾行划出数十里,海雾散去,才蓦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四周浩浩渺渺,无边无际。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大浪打来,他立刻吓得腿也软了,趴在船舷上,动也不动,就好像昏睡过去了一样。
朱正廷淡淡一笑,将船桨递给夏侯坤,二人一同向中州方向划去。
划着划着,夏侯坤忽道:“此事蹊跷。”
朱正廷不以为意,道:“当然蹊跷。”
夏侯坤的神色极是凝重:“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并未提前对外声扬离岛的日期,更临时改由荒僻渡口出发,为的便是不给有心之人提前准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