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是坐在符合他身份的帅帐里?因为他们此行轻装简从,压根没带什么辎重。人背马驮,一人带上三五日的口粮,就这么出来了。
得亏宿鸣手下这一批人多是当年老兵,信任犹在。目前军心还很稳定,黑压压一片但见人头,未闻喧杂之声。
这边斥候呈报道:“前方道路山林茂密,两侧崖高,我等未见异状,倒是碰上了此前领兵离开的崔都尉。”
遇上了昨日带兵去追督察使的小将?这倒是意外之喜。
虽说平常就不会有守关将领随便派人在山道上埋伏空气,在这样的雪天可能性更小。但毕竟不能确定安全,一旦受了埋伏,便要吃个大亏。
若能与崔都尉会合,确定他那边追踪的情况,便能得知他们的行踪是否外泄,从而推知接下来的行动安全与否了。
“崔都尉在何处?”
“属下一见到人,便快马回来传递消息了。崔都尉那边有些麻烦,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符骞十分不解:“他不是有马吗?难不成双方打得竟如此胶着,连马匹都战死了?”
“这…”斥候顿了顿,道,“以属下之见,看情形,倒像是那位督察使太能跑,崔都尉不得不遁入深林去追,以致…以致伤了马腿。”
符骞:…
通往玉屏关的这一条裕径他是走过的,两侧山崖坡度极陡,人尚且不好过,马匹更不用说。
这是怎么“遁入深林”的?
“你带人去,接他们回来。”尽管狐疑,符骞还是道。这漫天的雪,且不说等上半个时辰会耽搁多少战机,光是在雪里站着不动这么些时候,手脚也都要僵了。
斥候领命,带上两匹好马离去。步行的半个时辰换作马匹果然快速,不过片刻,符骞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几道身影。
衣衫褴褛,发冠歪斜,满面尘灰,要不是这姓崔名恭的年轻都尉他认得,怕不要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难民。
符骞有点相信斥候的说法了。
到得近前,崔恭压着手中缚住的汉子跪下,自己行了一礼,闷声道:“幸不辱命。”
符骞抬手让他起来:“你带的其余人马呢?还有那一队护送的弓兵呢?”
“属下的那些马都不顶用了,此时还在后头。那些弓兵…”崔恭嫌恶地看了手底押的人一眼,“箭已用尽,还被他拿来拖延时间,已死得差不多了。”
身为领兵者,最厌恶的便是这样无谓地拿手下人的性命不当命,明知不可还要拿去填坑的做法。
敌方的人命贵贱,符骞没有兴趣。他知道已经解决了即可。现在更困扰他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们的马是怎么伤的?”
崔恭闻言苦笑道:“这位督察使太能跑,我等追逐时情急,踏入了结冰的山溪,或者被碎冰划破马腿,或者在湿滑的卵石上跌倒…”
仔细一看,他的衣角裤脚确实有冰棱子悬着。
“追过山溪还没完,这人十分顽强,攀着山壁的树干往上爬,偏偏轻功又练得不错…属下很是废了一番功夫,这才复命迟了。”
符骞看他确实是奔波一天之后心神俱疲的模样,挥手道:“无妨,来得正是时候。你去后头吃点东西歇会儿。有了此人…”
他的目光看得督察使浑身一颤。
“一会儿入关就轻松多了。”符骞笑道。
第40章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督查使露出明显的抗拒之色。
符骞居高临下, 把这点不情愿看得明明白白:“怎么, 不想配合?”
他扬了扬眉,神色间不很在意。
督查使压下内心耻辱, 垂头不言。
“我还没说要你做什么呢。”符骞轻轻一甩马鞭,在空中打出一道夹着碎雪的气流, 刮过督查使的脸。
他说:“一会儿入了夜,你去那玉屏关城楼下报上名号, 让他们开门。门开之后你举止如常便可, 只要不露马脚, 剩下的就没你的事了。”
骗开城门这种事……督查使又抖了抖:“这岂不是去送死?”
符骞还真想了想:“……不一定,到时候局面乱起来, 没人会去注意你。能不能逃命,都看你自己的。”
督查使:……
他就只有轻功练得好些, 这玩意儿在城中本还算好使, 但如果那是一座乱军之城, 就不一样了。
兵荒马乱之中, 一个没把住,可能就窜进了敌人之中。就算没有, 夜里误伤率也极高。符骞的名头他在吴胤帐中没少听过,是一员猛将——换句话说,也就是够虎。
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次次都是搞大事,这次八成也不例外。到时候四下乱战, 自己就算被放开,还不是个死?
思及此,他抬头,小心道:“将军想破这玉屏关不必急这一时半会儿,我同那守将王祜有些交情,或可把他约出来,将军与他详谈一番,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岂不美哉?
为了性命,势力和忠诚算个鸡毛?
可惜这个建议太过荒谬,符骞不为所动,道:“你只说去或者不去便是。”
督查使一个去字含在嘴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去简直十死无生——不如硬一回骨头说不去,同样是死,好歹家中娇妻还能被主公照拂一二!
于是闭了眼睛,咬牙道:“不去!”
几乎是他话音出口的同时,符骞鞍前长刀出鞘,轻易划开了督查使本就被林木钩挂得破破烂烂的衣物,从他胳膊上剐下一小片肉。
“啊啊啊————”一瞬间的僵硬之后,男人瘫坐在地,惨呼出声。
惨嚎声震起不远处林中的宿鸟,符骞眉毛也不曾动一分,冷静得近乎冷漠:“原本该用你的部下杀鸡儆猴,但他们既然先一步被你自己用完了,就只好劳你亲自体验一番了。”
“你若真不去,我也不可能放了你,只好把你剐在这里,来年或者还能剩下副骨架。”
若是现在看符骞的眼睛,其中的寒意和杀气会让人切切实实感觉到,他这话不是什么威胁,就只是他此刻真实的想法。
沙场上筛出来的战将,平日里看着再可亲,也没一个是真的温和。
刀尖上沾的一点鲜血缓缓滑下,才脱离雪白的锋刃就被风带走了温度,变成一颗冰珠落进雪里。握刀者在这轻巧的一甩之后,又一次扬起了刀尖,眼看就要再度落下——
督查使惊恐道:“我我我去!!”
于是,还反射着浅浅寒光的长刀在空中悠悠旋一个刀花,严丝合缝归入鞘中。督查使的身体犹在因寒冷和疼痛瑟缩,马儿从身侧踢踢踏踏走过,甩起的碎雪溅到伤口上,冰得他狠狠一颤。
“早该如此。”符骞淡声道,扔下两枚干硬的炊饼。
接下来,就等入夜了。
·
连微咽下最后一口藕合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喻扬也啪地一声,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
她早间筛了半天才整出来的几十本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如阳光下曝晒的白雪,以飞一般的速度被消融解决了。
她看着犹自气定神闲的喻扬,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生您……”
连微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
“怎么?”喻扬抬头,好脾气道,“还有别的要看吗?”
“没了没了!”连微赶忙否认,“现在就这个徐家最是麻烦,我原先还在发愁这许多账册要如何理得出来,没料到先生做得这样快。”
喻扬笑了笑:“只不过是找出阙漏罢了,并不是要再整一份。略翻过一遍,也就知道得差不离了。”
“那徐家的帐,可有什么问题?”
“账是无甚问题。”
喻扬这话一出,连微心头就是一紧。若是徐家安安分分,他们要拿什么当口子去破扈郡目前这僵局?
扈郡的僵局——这还是连微在和宿鸣他们讨论时才知道的。栾尉成五年治理,整个官府的中层与大商贾们都勾结在了一处,成了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起从最底下的百姓身上吸血。
若是动商户,便是动了中层这些人的钱袋子,肯定要受到反抗。没了中层官员,光有军队,扈郡难以为继。但若维系现状,也不过是钝刀子割肉,死得慢些罢了。
连微紧张地看着喻扬,喻扬接着道:“徐家的帐是没问题,因为他们的手脚……做得可说是明目张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