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了嘴边,他的话却还要更尖利刻薄一些:“你能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再来跟我讨论原文书,现在的你,没这个资格。”

凌枢:“那倒也是,思想境界过低的人,总喜欢以自己肤浅的本事为炫耀,却从来不会就事论事。你不就是现实里找不到喜欢的姑娘,只能从书里寻找寄托了吗?啧啧,可怜,太可怜了!”

岳定唐青筋暴起,指着自己前方的地面。

“你给我下来。”

凌枢挤眉弄眼:“你求我。”

十几岁的岳定唐也有冲动的一面,他当即挽起袖子去爬树。

一腔怒火让他爬树技能大幅增加,眼看就要够着凌枢,他直接伸手去拽人,想把人给拽下树,没曾想自己脚下一滑,险些从上面摔下去。

关键时刻,那个跟他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死对头,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结果——

虽然有所缓冲,最终两人还是一起摔下去。

姓凌的被他压在身下,胳膊直接折了。

之后凌枢请假几天,重新回到学校时,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照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

岳定唐没有去探望他。

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多了一道坎,每次被对方气得毛发皆竖,却再也说不出最狠的话。

凌枢跟杜蕴宁走得很近。

学校自然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

但恋爱和暧昧之间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

两人光天化日并肩而走,周围还有一大帮同学,本来就让人无可指摘。

凌家和杜家门当户对,据说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考虑让杜蕴宁毕业之后就结婚。

岳定唐也觉得杜蕴宁很美。

但他的目光却时常更多落在杜蕴宁身边那个人身上。

那时候,岳定唐觉得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不圆满。

对杜蕴宁。

那年夏天,阳光很好,学校放假,岳定唐从图书馆借了书,打算在学校消磨一下午看完,转了一圈,却都找不到一张没人的长椅。

最后那张长椅甚至被人霸占用来睡觉。

太奢侈了。

那人翻了个身。

是凌枢。

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

岳定唐驻足,不远不近。

对方身上盖的衣服滑到地上。

岳定唐手指一动。

他在犹豫,纠结。

要不要过去帮对方把衣服捡起来盖上。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他腿都站麻了,甚至恨不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摘朵花在那一瓣瓣占卜。

然后有人过去了。

是杜蕴宁。

她弯腰捡起衣服,轻轻给凌枢盖上。

凌枢眼睛半睁半闭,冲着她笑。

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岳定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许多时候,人总以为命运是无意为之的偶然。

但若干年后,他们才会发现,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第115章

漂洋过海的旅途枯燥乏味。

当海天一色成了日常,岳定唐就不再有海到无边天作岸的诗兴了。

他开始看书,写信。

书他带了好几本,两个手提行李箱里,就有近一半是书。

其中一本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岳定唐拿起来翻了几页。

原文书他早已看过两三遍,这次本来不是要带出国的。

他本想把书丢给来送行的某人,告诉那人好好学习英文,别几年之后见面,连abcd都说不利索了。

但他没能等到人。

书也就只好压箱底了。

写信的对象可以有很多。

给大哥二哥三姐,乃至周叔。

中学里德高望重的老师也有几位,岳定唐打算以后经常和他们书信往来,请教学问的。

三姐喜欢吃喝享乐,对沿途千篇一律的风景和饮食恐怕没有半点兴趣。

大哥二哥就更没空看这些儿女情长了,他们更愿意看岳定唐去了法兰西之后,对欧洲政治经济军事全方位的描述观察。

但岳定唐有很多想写的。

他从小到大都在国内成长,骤然离家万里,远渡重洋,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也许是几年,也许是更长,亲人朋友乃至熟悉的母语悉数远去,要说心中没有半点惶惑,是绝对不可能的。

再老成的少年,也只是一个少年。

枯燥的风景也是风景,无数纷乱的心情需要一个倾诉的渠道,就连看书之后的心得,如果有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在身边,与他讨论争辩,哪怕是吵架,都是消遣寂寞的热闹。

信是写了。

一封接一封。

岳定唐有很多话想说,他把这些话都写进信纸。

但信却始终没有寄出去。

每写好一封,就仔细封好,扔进大海。

如此一封又一封,直到抵达欧洲彼岸,他才不再写信。

许多年过去,这段往事就像被埋葬的青春记忆,坟茔上早就青葱成荫。

忽然间,随着思绪如潮,草木燃尽成灰,泥土一层层掘开,那些尘封逝去的东西瞬间又涌回脑海。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些信件,每一封,全都没有起笔称呼。

他似写给自己,又似写给他人,终归是想给一个永远无法寄到的人。

凌枢。

他也想起来了,几年之后,当他启程准备回国,收拾随身行李,发现自己行李箱里有一方手帕,素白无字,当时他以为是杜蕴宁临别前放在点心篮子上的那一方,直至此刻方才恍然。

杜蕴宁那一方帕子上面有她的闺名,而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是当年自己跟凌枢两人从树上摔下来之后,他鼻子摔破出血,凌枢随手拿出来给他擦血的。

他以为自己出国之后,凌枢跟杜蕴宁的结局,要么是中学毕业之后就结婚,再继续深造,又或者两人一起去上大学,所有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美满,放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下意识不想再去关注这两个人,不想听见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的幸福美满,甜蜜快乐。

哪怕回国之后,他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凌枢的近况,直到听见上海名媛杜蕴宁的名字。

杜家千金嫁入高门,夫婿是军阀公子,哪怕军阀失势,也已富贵之极,可谓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唯独没有凌枢的名字。

岳定唐以为的童话,却有人中途退场,最终变成笑话。

凌家没落,一夜巨变,杜家悔婚,将女他嫁,凌遥急忙送弟弟留洋,希望用凌家剩余的家财,为他搏一个好前程。

这些都是岳定唐那八年里没有听过的情节。

堂堂凌家公子,竟沦落到要靠姐夫一个小科员的关系,才能去区里的警察局混一份差事。

从前那个凡事力争上游,张扬耀眼的少年,居然沦落到摸鱼度日醉生梦死,搂着舞女调笑戏弄,不思进取。

他们同窗六年,分别八年,离别的时间远远长过相处的时间。

甚至就连上学那时候,也并非亲密无间,大多是吵吵闹闹,甚至动手打架。

以至于八年后,他在翡冷翠舞场再度见到对方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兜兜转转,两人回到原点,凌枢却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可究竟熟悉的模样是什么样,岳定唐也说不上来。

此时此刻,所有往事回溯,记忆与现实重叠,真正合二为一。

白山黑水与星辰日月见证了凌枢在这里洒下的热血,也见证了他的所有痛苦与辉煌。

重新认识一次吧。

岳定唐如是想道。

我错过了你的过去,但我想参与你的未来。

所有一切,细水流长。

头顶的灯闪闪烁烁,须臾又彻底暗下去,车厢内彻底变成一片黑暗。

岳定唐肩膀一轻,凌枢似有所警醒。

“你怎么没睡?”对方揉揉眼睛,含糊问了句。

岳定唐却反问:“你之前为什么非要开灯才能睡着?”

凌枢微愣,似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有一次受伤挺重的,四下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尤其还在深夜,我差点以为自己就死在那了,那种在黑夜里等死的感觉,到现在都不会忘记……”

他的声音很小,在岳定唐听来却又清晰无比。

“没灯也不是睡不着,就是心里有点过不去,想睡还是能睡的,现在我就挺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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