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见锦儿不说话,误会他心中踟蹰,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好在还有时间,你……自好好想想吧,若是另有去处,我自当送你离开这大营,不会强留……”她立起身来,欲要进屋。
“我不走!”锦儿听到“离开”二字,突然心里一颤,猛地抬头,对谢婉茕茕的背影断然说道。终有一日,我要跟婉儿姐并肩出战——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却根深蒂固地埋藏于心。
谢婉的背影停顿了一下,却又迈开步子继续走,待要推门进屋之前,只听得她幽幽地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九月,锦儿年满十五,用本来姓氏正了名,唤作苏锦。因为他在军中并没有任何正式官职,上上下下皆直呼其名,唯独谢婉仍称其为锦儿。
虽未再被问及从军之事,锦儿却在心里愈发坚定了要留在大营的念头,除了日常应事之外,读书、习剑、骑马,凡是军中将领必备的功课,他样样不落,虽为侍从身份且年纪未足,可是举止气度却与军士并无差异。锦儿的心意,谢婉一应全都看在眼里,虽然心中仍有顾虑和不忍,却也终于不再阻他从军。
第8章 八
这一个冬天太平得出奇。各路叛军皆因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困阻而偃旗息鼓,在外征战已久的天岁军也终于得以班师回朝,休养生息。直至来年二月,天气转暖,边疆战事才又有死灰复燃的苗头。然而经过半年多的苦战之后,一时松懈下来的天岁军难以顷刻再度出征,使得局势突然变得危机四伏。
入了三四月,四方烽烟渐起。天阑身为皇城天岁的西南门户,谢婉丝毫不敢懈怠,除去每日遣军士按惯例巡查之外,每隔三五天,便要亲自去城墙上检视。
这日批阅完军中文书,已是掌灯时分,谢婉将书案上堆积的公文放好,推开椅子站起来,不由地身子摇晃了一下。恰好此时,锦儿手挎谢婉的斗篷正从厅外进来,见此情形不由一惊,赶忙上前扶她。待谢婉站定,锦儿细看,发觉她脸颊透红,双眼无神,整个人没精打采,不由一阵担心,道,“婉儿姐,你莫不是感了风寒?”
谢婉推开他的手,只摇头回答一声“无妨。”
这半年多,锦儿见惯了谢婉逞强,听见她如此回答,更是不放心,劝道,“婉儿姐,不然,明日再去巡查……”
“我并无大碍,”谢婉决然地打断他的话,然又顿一顿,口气稍缓,“只不过是前日被风吹了头。不可因我一人懈怠,影响了士气军心。”
锦儿闻言,不再作声,将手中斗篷给谢婉披上,道,“那今日,请让锦儿随你同去。”
城墙之上乃是驻军把守的重地,寻常百姓从来无缘踏足,就连锦儿也不曾上去几次,更不用说是在夜间。踏着青砖铺成的台阶拾级而上,带有金属微响的脚步声在空旷处回响,锦儿的心也不禁随着那声音的节拍,跳得分外有力。
于城墙上走了一段,谢婉登上角楼,留锦儿在外等候。锦儿上前两步,临着城墙眺望。远山如凝固的洪涛,在夜色中越发巍峨,令人心生敬畏。墨蓝色的天幕中,半钩上弦月已偏西,漫天星斗灿烂,隐隐见银河自东而西纵穿而过,一如儿时在家乡院子里看到的那样。锦儿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背后谢婉唤他。他微微一抖,转过身,却见谢婉脸上居然有几分戏弄人得手之后的得意神色,不免讪讪地一笑。
“怎么,这么大了,仍喜欢看星星?”谢婉一路走,一路打趣到。
“嗯,想起小时候……婉儿姐小时候,可也喜欢看星星?”
谢婉蓦地停下,侧过身往城墙头的箭垛上一倚,对锦儿道,“你过来。”
锦儿不解,上前几步,只见谢婉伸手一指,“你看!”
顺谢婉所指方向放眼望去,整个天阑城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尽收眼底,锦儿微微一扬眉,眼前的景色令他瞬间摒住了呼吸。
“我喜欢看这人间的灯火,胜过天上的星辰。”谢婉的声音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浓烈感情在暗暗涌动,心中暖意慢慢地满溢至脸上,“因为每一盏烛火之下,都有一户幸福安乐的人家。”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微微一笑,自语一般迎风轻叹,“只愿此生能立于城头,一辈子看尽这样的风景。”
这一夜自城墙上回来,谢婉便发高热,躺了两天方渐渐好转,人眼见得瘦了一圈,精神却更加好起来。
第9章 九
四月末,敬帝终于再度出兵西南,以求平定燕州、牧州等地的叛乱。然连年天灾和战乱,终致国力衰弱,无法支持军队征战,天岁军节节败退,以白炎为首的叛军渐渐攻下延边数州州府,战火大有蔓延至天阑的势头。
谢婉一面抓紧练兵,补充粮草,一面密切关注远方战报,每日皆要对着地图沉吟良久,若遇到锦儿在旁,有时也会与他小议一番战局。二人均忧心眼下局势不利,只是谢婉到底是曾经金戈铁马,驰骋过沙场,虽有担忧,却未有一丝怯意,依旧镇定自若,比锦儿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与直面强敌的胆识,令锦儿不禁暗暗心生敬佩。
到了五月中,白炎军终于越过州界,开始向王城腹地发动进攻。天阑附近始有先行的叛军出没,这一日,就有传信兵来报,城西郊外有小股敌兵搔扰村庄,一路向天阑城下逶迤靠近。谢婉命刘将军带一营将士出战,可是一去数个时辰未见回来,只有前方战报,称敌军有兵力前来救援,双方陷入缠战。谢婉隐约怀疑中了埋伏,亲自领援兵出城助战。哪知她刚走,便有情报传来,城东面树林中,见不明军队出没。
城西的战斗一直持续到申时,谢婉率军把来扰的敌军击退,满面风尘回到大营,却听军士禀报,东面伏击的敌军也已退兵,不由心下一惊,却只答应一声“知道了”,便遣走了跟前的一应人等,单唤了锦儿过来问话。
“锦儿,今日城东之事,你且细细说与我听。”烛火摇曳之间,谢婉的脸色少了几分平时日的柔和,平静之中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锦儿自知此番是躲不过了,虽有几分畏惧,仍稳了一下心绪,小心地把退敌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你好大的胆子!”谢婉狠狠地一拍案,桌上的茶杯咣当一跳,锦儿忍不住身子一抖,不敢抬头直视谢婉灼灼的目光。“你居然敢冒我之名传下军令!”
“可是,当时若不制敌,定会失了先机,后果……”锦儿急于辩解,一时忘了刚才的怯意。
“你还不知错!”谢婉喝断他的话。
“若非情况危急,锦儿定不会做出如此大胆之举!锦儿……不知错在何处!”锦儿到底是年轻气盛,忍不住执拗地顶撞道。
“回去禁闭思过!”谢婉猛地转身,语气决绝,“若是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你就再也不要来见我!”
锦儿蓦地瞪大双眼,愣在当场,半晌才缓过神来,默默地退出前厅。
谢婉静坐片刻,方压下心中又惊又怒的情绪,定下神回头推敲今日锦儿的应对策略,确实没有大的偏颇,只是盗用将军令牌的举动实在太过大胆,仍旧是要他认错才行。
如此一夜过去,一阖眼便到了五更天,天色微熹。谢婉起身推开窗,忽见外面有人跪着,就着晨光细看,竟是锦儿的模样!她赶紧开门奔出去,但见锦儿垂着头,真的已在庭中跪了一夜。谢婉不由心头一软,皱着眉迈下石阶,微微摇头,走到他跟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起来吧。”
锦儿跪了一夜,膝盖已经僵了,猛地一起身,不由脚下发虚,身子陡然又沉下去。谢婉急忙上前半步,托住他的手肘,待锦儿站稳,又立即松手,背身而立。
锦儿双手作揖,低头哑着嗓子认错,“婉儿姐,我知道错了。”
“你且去歇着吧。”
锦儿没有得到一声原谅,站着不敢走。
许久,才见谢婉转身,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以后假我之名传令之事,无论如何不可再犯!假传军令,论罪当诛,倘或真的出了事,就连我亦救不了你!你可记住了?”
“锦儿记下了。”
谢婉口气缓和下来道,“行了,去好生歇着吧。”
锦儿这才一瘸一拐地挪着小步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