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石低头浅浅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誉被他看得背后一毛,愣了愣,反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什么都让你知道,那还了得。
谢石又看了他一眼,平平地移开了视线,道:“阿楚和我不同,她毕竟有生身父母在世。何况鸠占鹊巢的江氏女品行卑劣,频频对阿楚下手,所仰仗的不过是长公主府。”
“即使阿楚无意正位,也不该让鸠女继续窃居于彼。”
“阿楚不过是不想同我分开。”他轻描淡写地抚了抚袖,淡淡地道:“无论她要到哪里去,我陪着她就是了。”
宋誉觉得自己被什么无形的精神食粮喂饱了。
并且感受到来自谢老板平淡表情下深深的恶意。
他愣了半晌,才道:“那、那长公主要是知道江泌不是她亲生的,就肯定要知道阿烟妹妹才是真的啊。”
“到时候虽然阿烟妹妹不想回去,长公主非要她回去呢,又怎么办?”
谢石眼睫微敛,嘴角微微一挑,道:“长公主性情薄凉,又不曾对鸠女起过疑心,一时半刻是想不到的。虽然不知道江汜从何处生出疑虑,但人证物证都在我手,即使放开了让江汜来查,只怕也要查探些时日。”
他站起身来,身形萧肃,语气平缓而温和,沉静回首,神色却让宋誉不由自主地战栗:“就在那之前让闻人亭知道,阿楚是她不该轻举妄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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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十五年初夏。
天色向晚,监工在地头喊了一嗓子,上工的壮汉们做了手里最后一趟活,三三两两地回了营地里。
苍衣的年轻男子坐在营口的长条桌后,在递过来的木牌上刻了一笔,仍旧递回去:“下一个。”
拿回工牌的男人咧嘴笑了,跟身边的同伴勾肩搭背地往里走:“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饭菜。”
“听说今天运来十头大肥猪。”同伴眼睛也亮了起来,想到什么,似乎又有些惋惜,道:“这路也快修完了,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工头不是说了,早点修完回去忙农。谢少主可是个厚道人,要不是前阵子雨水太大耽误工期,这会早就修完了,一天都不耽误的。”
那人随口感叹了一句,目光跟上了从营地里抬出去的一乘轿子,问道:“这是哪位大人来了?”
同伴跟着看了一眼,道:“是蒋知府吧,这几天收尾了,看他时不时就来看看。”
那人“呿”了一声,道:“谁不知道白花花的银子都是谢少主拿出来的,人是谢少主招的,工钱是谢少主结的,官府单挂个好名儿,一分钱没花,白捡了一条路,眼看要到手了,可不是要上点心。”
同伴也笑了起来。
他道:“听说这路一直修到岳州去,往后到那边去就好走了,官道这些年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土,哪有咱们这个、这个……”
“水泥。”
“对对,水泥,这个路又平又硬,还干净,舒坦。”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很快就进了营地的饭堂,热腾腾的汤火气和喧闹人声涌了上来。
从门口路过的巫马臣侧头看了一眼,没有在饭堂里听到不和谐的声音,就收回了视线,落在前面的黑衣身影上。
十八、九岁的男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自幼习武的精悍躯体,加上数年来掌中权势日益骄盛,居移气、养移体,让他褪去了身上薄薄的青涩之气,而全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两年前上善老人刚刚登上播星崖绝顶闭关的时候,还曾经给他传过两、三条消息,但后来再无声息,有时候连巫马臣都不由得猜测,那个算无遗策的上善老人是在生死关中参透生死,还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
坐化了。
巫马臣不敢再想下去。
上善老人命令他从此只需要对谢石忠诚。
他沉默地垂下了眼。
谢石无意探究属从的内心世界。
他径直翻身上了马,回头看着巫马臣,道:“我先回山去,阿誉回来你接着他。”
侍卫左使沉声应了句“是”,高大的乌骓发出一声低鸣,沿着宽阔的路面轻/盈地疾驰。
春末夏初的晚风从雁栖山的深处吹出来,带上了林木和江水的湿/润气息。新修的大路从永州城延伸而出,只在雁栖山下擦身而过,却并没有漫上山林之中。
天堑一线崖上早就驻扎了成建制的轮值侍卫,看见谢石孤身上山的时候并没有意外,将高悬的吊桥放了下来,骏马丝毫不惧怕桥下不见底的深澜和雾涌,一路疾掠而过。
少女穿着烟绯色的长裙,臂间挽了条雾青的披帛,被莺时、子春几个大丫鬟拥簇在当中,站在鹤庭中央广场的石拱桥上,侧头同身边的人说着话。
崖上日落更迟,天地间还有些许余晖留映,淡薄的金红色并不浓重,却在她剪影间印上一点色彩。山间的风吹过她宽大的裙摆和罗袖,将束住的腰身比得更加纤瘦,让她看上去如同扶摇的仙客,在人世间稍作停留,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谢石嘴角微绷,将马鞭随手丢给一旁迎上来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一路行礼的声音惊动了桥上的少女,她回过头来,眼中都是雀跃的光。
“哥哥!”
谢石心中绷紧的弦蓦地松了。
冷淡的面容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意,他迈步走了上来,桥下的涧水汇成一池,又沿着泄水口向外涌去,激起细碎的水花。
他随手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少女的肩头,道:“这里水汽太重,多穿件衣服。”
年轻男子身量高大、肩宽腿长,合身的披风裹在女孩儿身上,几乎能围下一个半的她,剩下一截长长地拖在地上。
谢石看着小姑娘低头理着衣襟,像只被意外纠缠住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睛里都是茫然和无措。
他嘴角翘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在少女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探出手去,轻描淡写地替她理顺了。
楚烟生不出气来,只能鼓了鼓腮。
槐序拿着卷仓储册子上了桥,就含/着笑垂头等在一边,到这个时候才靠了过来,道:“戊字库的水精帘子现有七十二幅,甲等的八幅白水精,八幅烟水精,还有乙等、丙等,另外剩两副丁等的杂色,比去年多了些,都设在何处,还是要小姐拿个主意。”
楚烟就看了谢石一眼。
谢石低了头,好声好气地道:“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我一般见识,好歹赏我一副好的,让外头人看了也知道咱们家还有些银子。”
他身材高大,眉宇如锋,一张峻刻容颜素来不动声色,此刻难得地伏低做小,很难让女郎不生出怜惜来。
楚烟被他这样哄着,一点薄薄的气也消了,只剩下星点余怒在鼻腔里轻哼出来。
谢石不由得拧了拧她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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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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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烟原本在带着内院的管事嬷嬷、侍女们重新布置各院各屋换季的陈设。
天一庄上上下下占了一座山, 里外忙了一整天也没有全收拾好,天色又见黑了,楚烟索性就遣散了人, 余下的留着明日再处置。
她由谢石陪着回了留雪楼。
谢石这一回下山,走得比之前都久些, 从年下陪她过了个上元节以后,楚烟总有三、四个月没有见着他了。
便是时时有信笺寄上山来, 总和眼前的人是不一样的。
楚烟回的信里没有半句催促的言辞, 心里的思念只有自己知道。
她知道谢石出去这一趟遇到许多危险, 带来的回报同样丰厚无比。
——即使是远在永州,或者说,正因为远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永州,看着周遭连年不断的动/乱,让楚烟也真切地感受到闻人氏皇权在南地的日益衰颓。
建德十三年永州王胡子的变乱,仿佛只是一点引线,拉开太平表象下斑驳的帷幕。南地十二州宛如一座地火熔炉,地表溅起的星星之火, 不知道哪一处将要引爆。
——但那是天一庄谢少主没有出现之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