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盛起两碗粥,将小笼包拿出来,摆好醋碟,问道:“兄长,能自己吃吗?”
“可以。”
朱慈烺的手颤得厉害,可他却还是坚持自己吃。其实他已经好两日吃不下东西了,喝点水也会吐出来。但是左弗亲手做的东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了,望着眼前这鱼片粥,小笼包,无数的回忆就会将他包裹,让他生出无限力量。
这样的近亲,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吃了两口,喘息得厉害,左弗放下手里的筷子,坐到朱慈烺身边,端起碗,拿着汤勺慢慢喂他。
朱慈烺脸上带着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是所有嫔妃都未见过的。
六条氏垂下眼,心里轻轻一叹:当他是天子时,他提防着她;可当他是朱慈烺时,他的心里只有她。
终是最爱之人,谁也无法取代。
小笼包的汤汁流在汤勺里,朱慈烺小口抿着,吃下一个小笼包后,便再也吃不下了。他让左弗吃,左弗也不矫情,一个人将鱼片粥与所有的小笼包都吃下了。
皇后的脸都扭曲了。
她爱了一辈子的人,这样的柔情,他从未给过她,哪怕是那一次。
仅仅是左弗亲手做的东西他便能强迫自己咽下去,仅仅是她来了,便能缓解他身体的疼痛,这个女人就像一颗钉子一样,从他十七岁那年起,便一直钉在了他的心上,致死都不能忘怀。
缩在衣袖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而那边左弗已用手帕擦去了朱慈烺唇边的脏污,然后又让人取来湿毛巾,将他的脸与手都擦干净。
擦完后,又让人拿来木梳,将朱慈烺的头发梳顺,然后绾起发髻,做完这一切后,她才道:“兄长是大明的天子,天下共主,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君父的威严。”
她从宫婢手上取过镜子,“看,自己弄清爽了,是不是看着心情也舒畅许多?”
朱慈烺等了一辈子,都没等来过左弗的柔情。可这一刻,他却终于等到了。
他为她画眉,她为自己梳头,这是他想了一辈子的画面,现在终于实现了。芊芊素手绾起自己的头发,湿润的毛巾抚过自己的脸,虽知她是怜悯自己,可这一点怜悯让他这个将死之人却倍感安慰。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笑着道:“今天是觉着精神好许多。”
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当年,你曾给我吃过一种叫作可乐的东西,你还能做出来吗?”
“能。”
左弗道:“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朱慈烺点点头,“芒果千层糕我也想吃。”
“您想吃什么便让人来传话,我都给你做。”
左弗笑眯眯地道:“吃饱了才有精神,人也能舒服点。”
“昨天大夫给我挂的药水很好,昨天我睡得很舒服。”
“我已经祝福过他们了,晚点他们过来,会给你挂人血蛋白和镇定剂,可以让您舒服一点。”
朱慈烺点点头,“以前看到你给残疾的军士做了轮椅,给我也弄一个吧,我想去御花园看看,不想最后的日子都躺在床上。”
他这话一出口,左弗还未回应呢,边上的人却是纷纷跪倒在地,大哭了起来,其中就属皇后哭得最大声。
朱慈烺听得心烦,道:“都哭什么?人终有一死的。这世上若是连左爱卿都无法医治的病,那便无人可医治了。你们都回去吧,莫要在这里杵着。朕时日无多,只想跟儿时的玩伴说说话。”
以为大哭最能体现自己的心痛的皇后当场懵逼了。其他嫔妃只觉皇后蠢不可言,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已剩不下多少日子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不想再当什么天子,他只想当他自己。
左弗就是他心头的朱砂痣,白月光,如今左弗也放下了为人臣的身份,以妹妹的身份出现,这让天子多少都感到了一些安慰。都到这个时候了,皇后还不忘争风吃醋,真是连人性都没了!
一想到天子去了后,皇后的儿子登基,自己要在这样的人手底下讨生活,她们只觉难过的不行。只恳请陛下将她们的儿子快快分封,然后允许她们跟着儿子去封地,不然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可惜的是,天子似乎并没有这打算。
接下来的日子里,左弗天天都入宫,带着朱慈烺喜欢吃的东西,亲自照顾他,天子的精神似乎也好起来了,平日竟也能吃下一点东西了。
只是谁都知道,这可能只是回光返照,天子的时间真不多了。
如此过了半月后,天子忽然大臣,当着大臣的面,将左弗提为东阁大学士,而以前的大学士则在一月前便告老还乡。
之前,诸臣还以为朱慈烺是因为生病,所以没有提这事,可到了这会儿,他们才明白,他是有想到这事的,只是这位置是留给左弗的。
临死前将左弗推进了内阁,虽是内阁五学士之末,可以女子之身,32岁入阁,这明显就是要托孤了!
朱慈烺靠在软枕上,声音虚弱,“左弗,左云舒于大,大明有,有再造之恩,此恩德后世子孙当铭记于心。”
他望向太子,“太子,左师父是你最喜欢的先生,现在,父皇不行了,便将你托付于她。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以后待她当如待我,不可有怠慢。除有谋逆造反之事,左家以及左家后世子孙若有犯事,皆可免死罪。”
左弗跪在地上,尽管知道这又是一次帝王心术的展示,可眼泪终还是不受控地落下了。
如果有下辈子,只希望你不再是君王,我不再背负责任,我们能如朋友般共同前进,而不再有猜忌。
“大明皇室子弟分封于国无益,朕之儿孙不再分封,可留京城,为国效力。”
他说话十分费力,但他还是死命挣扎着坐起来,朝着几个臣子弯腰行礼,“成爱卿,宋爱卿,左爱卿……朕的太子……还有这江山……就托付于你们了……”
“陛下!”
臣子们大哭,朱慈烺慢慢倒下去,望着明黄色的床幔,眼泪渐渐涌出,嘴里呢喃道:“北伐……尚未成……呵呵……”
泪,掉落到枕上,眼缓缓闭上,眼前变得黑暗,那虚弱的感叹如风中凋零的树叶,飘飘忽忽传来,“这江山……终是谁也带不走……”
第682章 谢幕
大明皇宫久未响起的钟声响起,群臣的哭声像撕裂的锦帛般,刺得人心尖发紧。
公元1661年,隆武十七年,大明隆武皇帝朱慈烺与世长辞,享年三十五岁。
人死如灯灭,随着朱慈烺的感叹飘散在耳边之时,所有的怨也好,恨也好,竟都消失了,剩下的唯有悲伤。
左弗怔怔地跪在地上,望着太监将一块明黄色的手绢遮去朱慈烺的面容,她的心就好像被挖去了一块般,竟是空落得有些疼。
年少时的欢乐时光如昨日般鲜艳,转眼间,便随着他的离去失去了光彩。
终是一路走来的人,即便理想不同,立场不同,可正如她告诉朱慈烺的那样,多年的相处又怎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如今这个给过她荣耀,也给过她伤害的男人走了……
这个她曾心动过,也恨过的男人走了……
他带着北伐尚未成功的遗憾走了……
又或者……
他早就累了……
那一句“谁也带不走的江山”不正是他心中的写照么?
这一刻,左弗泪如雨下。怨了这多年的人,这一刻她再也恨不起,怨不起,剩下的只有对他的怜悯。
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他生于皇家,可却是处与王朝末日。他的父亲宵衣旰食,不到三十岁就熬白了头发,可终是无力挽回日渐颓废的国家。而他生为皇太子,在大难来临时被亲人拒绝在门外,成为人质。
从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到阶下囚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只是他品性坚韧,并不这样认命,他跑了出来。一路上,饥寒交迫,提心吊胆,他奔向的不是希望,而是未知。
谁也不知跑到南京,等待他的又是什么结果。
或许正是因为受尽了命运的嘲弄,他的性子变得刻薄。他恨着一切,恨所有薄情的人,包括他自己。
将自己囚禁在心灵的孤岛上,他感受不到什么爱,即便爱了又怕被辜负,这个男人,活了三十五岁,可唯一快乐的时光就那么几年。
登基为帝,外人看来无限风光的事可实际上却很苦。他是知道自己的理想的,可他不想背叛他父亲对他的期望,所以他只能去维护朱家王朝,只能维护法统,他恨这样的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权利就像一个牢笼,死死困着他;权利又像一座山,死死压着他,在家天下的时代里,维护自家王朝的延续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