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簪花插满头(57)

作者:有风兮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死吧。上神,你死吧,埋到我心里去吧。上神……”

湛离呼吸困难,苍白而修长的手在虚空之中乱抓,他睁不开眼,只觉眼前有个黑影闪动,终于抓到了一缕黑发,于是奋力挣扎,却只是伸手揉了揉,然后一把把他摁进了自己怀里。

子祟猛然惊醒,手下一顿。

他终于得以呼吸,意识彻底涣散之前,却只是笑。

——他说:“子祟,跟我一起。”

一起去真元派,一起去渡劫,一起度过余生万千数不清的岁月。

跟我一起,好不好?

子祟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茫然地坐起身,愣了片刻,便抓起湛离的手,用他的掌心蹭自己的角。

湛离,你醒醒,再摸摸我。

可湛离没醒。

他之前不懂狰为何老是蹭啊蹭地求摸摸,现在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千年时光,没被人当个孩子当个宝似的摸过头。

被杀欲充斥的心脏又忽然难受起来,湛离以前……一定被很多爱他疼他的人这样对待过吧。

于是他抬头,看见狰和毕方站在不远处,显然是被吓到了,不敢靠近,便招了招手:“过来,让我也摸摸。”

然而狰嗷了一嗓子,扭头便往山上跑去。

子祟的手就这么伸在半空,煞气腾空而起,却又在瞥到地上那半身染血的人时暗自收了回来,他笑,喃喃自语:“你说,我要是你多好。”

说罢,便又伸手去摸了摸湛离的头,然后攥起袖子,一点一点,把他脖子上的血渍都擦干净。

——他要也是准神,该多好啊。

生活在窗明几净的阴阳塾,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大家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师尊们总是摸着脑袋夸赞,那么多温暖的怀抱,热情和欢喜,那么多那么多……

剩下的,他却想象不出来了。

被人宠爱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不知道。

他终于把湛离颈上的血迹都擦掉,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从他袖中拿了雪白的布帛,艰难地帮他包扎起来。

“我现在,是喜欢你,还是恨你呢?我不知道。我想你死,因为你死了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上神,你说,这是爱还是恨?”他一边包扎,一边念念有词地顾自嘀咕,湛离现在脆弱得像个陶瓷做的娃娃,他不得不万分小心,然而这种小心却让他感觉十个手指都打了结,格外不灵活,待终于包好了,却包成了半截木乃伊——从破虚那满身补丁就能看得出来,这厮包扎修补的手艺实在不算很入得了眼,不过退一万步讲也算是止了血,算……湛离命大吧。

湛离醒的时候,子祟就守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像尊石佛。

“子……子祟?”

子祟闻言懒懒垂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而立刻别过了头,语气冷硬:“想去真元派?”

湛离衣衫不整大敞胸怀,被乱七八糟缠在腰上的绷带硌得浑身难受,挣扎着起身来,瞥了他一眼:“你跟我去?”

“去可以,但总不能白去。”

“什么意思?”

子祟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角,话临说出口前,又变了意思,声如寒铁:“湛离,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渡劫吗?那就把你自己给我。”

他要他,真真实实地触碰到,骨血相融,永不分离。

他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也想独占,想以后被他一个人摸头,也想做他一个人的鬼神,生为他,死也为他。

这个男人,是,也只能是他的。

出乎意料地,湛离居然没有迟疑,点了点头,默默理了理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然后将衣服穿好,这才道:“好,我答应你。”

“你答应?”

湛离抬首,脸色苍白之间甚至还笑容温煦,像初春时跳跃在雪层上的阳光:“对,我答应。”

既然渡劫之日,就要取子祟性命,那么在那之前,如何放纵都没关系,也权当一点点补偿。

——你要的是我,而我要的,却是你的命。

子祟怔愣片刻,显然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准备好的诸多人间词话都没了用武之地,反而是他,却尴尬侧过头去,轻咳一声,掩饰似的急忙道:“走吧。”

湛离连忙“哦”了一声,奈何伤口还是疼得他倒吸凉气,只好一手扶住子祟肩膀,这才告别狰和毕方,就下山赶路去了。

真元派建在鹤鸣山上,有诗评曰“鹿裘高士如相遇,不待岩前鹤有声”,风光自是无两,然而距离……

却也不远。

湛离是万万没想到,他一个神力尽失的废人,本急着赶去蓬莱灵气充沛之地恢复神力,结果现在却还得改道前往鹤鸣山,这路还真是越走越长。

只是……

这一神一鬼之间的沉默气氛,却着实有些尴尬。

原本子祟一个御风而行眨眼间便也到了,奈何湛离这身伤实在不轻,而且胸口那张镇煞符逐渐变得更加脆弱,因此不敢再动,最后还是选择步行。

然而走到了晚间,气氛便更加诡异,眼见着冷风阵阵,湛离更是步履艰难,正好前面有座黑魆魆的小破庙,子祟便沉默地领着他进了小破庙。

庙里四处透风,除了有个屋顶以外,和室外也没有什么区别,里面满是蛛网,挂满了黄色的旧幡布,在阴风拂动之下,阵阵稻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更显出几分凄凉和诡异。

湛离实在是走不动路,嘶了一声:“在这里将就一下吧……”

子祟“嗯”了一声,他风餐露宿惯了,这四面透风的破庙反而比那简陋客栈更合他心意。

于是拿脚踢了踢,尽量把腐臭湿重的稻草拢到一处,这才满意了,然而湛离对那腐烂的稻草,实在是提不起好感,屈起手指挡在鼻下,躲到了与之相反的另一个角落里。

他见状轻嗤一声,指了指残破的佛像:“怎么,借佛祖的地方,反而脏了上神的眼?”

湛离只好作罢,又站起身,捂着伤口坐在腐草上,窝成了一团,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道:“都说腐草为萤,你说这里的稻草,会不会也化出萤虫?”

☆、有雪封台

子祟忽然一把把他按到在了腐草堆上,欺身而上:“等会再研究。”

——反正在他眼里,他就是如此黑夜里的萤火。

湛离抬头见他眸光深沉,也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和退却,但随即却又敛眸淡然接受,只笑了笑:“随你。”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幻想子祟死时血染山海的惨烈,幻想自己渡劫以后的位列仙班,幻想他亲手杀了他以后的歉疚和忏悔。

跟这些比起来,他所做的……似乎也算不上什么。

子祟不知道他心下的计算,闻言只心念一动,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别过他的脸,在他露出的雪白的颈上恶狠狠啃了一口。

——他甚至想茹毛饮血将他拆吞入腹。

就算湛离做足了心理准备,唇齿相接的感觉还是让他下意识地一颤,随即抬手推拒,子祟“嘁”了一声,带着满腔恨意,粗暴扯着他的头发:“上神现在后悔了吗?”

他闻言顿时松了手,半晌,才挪下了他遮住自己眼睛的手,笑道:“既然如此,把我五感封了吧,你要做什么,随你。”

子祟紧紧攥起了手,下意识一用力,扯动他的头发,他便轻嘶了一声,轻轻唤了声“子祟”。

他被这一声酥软轻唤震怒:“你以为我不敢吗?”

湛离闭上眼,嘴角却依然带着某种温润良善,近乎施舍与奉献的微笑。

子祟终于松开手,起身一个人没入了黑夜。

——他放弃了。

他还真的不敢。

湛离是谁?

他是九天之上万佛诵经祷告之时由佛家圣物所化的准神,他背负一切希冀与美好而生,他享受着世间最深刻厚重的疼爱,他天生绝色,亦天生温柔,这世间所有的光明华美,堆砌于他身都不为过,所有的人间词话,都形容不了他十分之一的美好。

而他是谁?

他却是九泉之下最深最脏污的忘川河底攀爬而上的煞童,由骷髅抚养,被恶鬼哺育,他背负着的,是疼痛,是鲜血,是绝望,是死亡,所有的低劣都凝聚在他骨骼深处,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他十恶不赦,他罪大恶极,他就是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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