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教我一阵反胃。
若是我给他些许反应,他对慕之的兴趣定会更加高涨。瞥他一眼,没有搭话。
面上虽然无风无波,心里却忧虑起来。
她……还好吧?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再见她。
最终,我还是去了趟戏园。
该说的话迟早得说,总不能一直拖着。
作为台柱子,戏园为她备了单独的房间。
我进门时,她正上妆,方在眉心画好了过桥,油彩的颜色分外鲜亮。
她一面伸手去拿眉笔,一面转过头,“您来啦!”
眉飞色舞,□□生动。
我不得不承认,这颗心在此刻有被她撼动。
或许得归功于她的好容貌,又或许得归功于她这仿佛已等候多时的一句“您来啦!”
“这杂货铺里新进的西洋玩意儿贵是贵了些,但比黛墨确实要趁手许多。”
她开始描眉,描着描着总忍不住回头看我,仿佛在确认镜子里映出的小小人影究竟是真是假。
我走到她跟前,将手中扇子扣在案上。随后掰过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随后从她手里夺下眉笔,俯身为她细细描画起来。
她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得有些惊喜过度,只呆呆望着我。
我也搞不清楚这到底算是鬼使神差,还是心怀愧怍。
虽然脑子里混混沌沌,但手上竟意外地没出什么差错,只是手心里汗出个不停。
再之后,是画眼线。她眼睛极其有神,盯得人忍不住心虚,好在我情绪从来不怎么外露,勉强维持住了镇定。
再是用红色颜料在她眼廓抹上一层,随后胭脂染唇。
她的妆容之前已画好一半,也不用我再多费心思,此刻基本算是大功告成,我顺理成章地放下手。
她面上的惊喜之色在这段时间里已然消褪得一干二净。
“说实话,您这样我挺高兴的,但这不像您……您这么久不来,我早该想到您的答案。今日您恐怕是来与我告别的?想就此分道扬镳,继续走您的阳关道?”
她说这话时已转过身对镜开始勒头,于是每一个字都吐得格外咬牙切齿。
网巾罩头,绑带从脑后经眉梢缠到前额,用力提拉,吊起双眉,随后将它紧紧绕头两圈,余下些许扎紧塞好,再将过水拧干后的水纱缠上。
她力气使得太大,手背与额侧的青筋接连冒出,看得我都面皮发紧一阵生疼,仿佛能听见她头骨被勒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慕之,你不欠我什么,你现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只是,还有些东西,你终究是挣不来的。”
我将之前扣在案上的扇子推到她面前,翻过面。
“……好一个‘桃花扇裂负深情’,我演了这么多场《桃花扇》,没成想,台上总是我赠扇我负深情,台下却是赠我扇负我深情。”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逃出自己的戏园的,只记得她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我第一次见她扮上了小生妆容,却扮不出儿郎模样。明明已扮得英姿勃发,明明抿紧了唇咬紧了牙,可泪水一涌出来,一切强撑出来的男子气概就成了虚化,教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子,一个被人负了深情的女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美的,甚至更美。
眼泪反倒像在为她装饰,恰如花叶沾了露水,娇艳欲滴,不可方物。
可我不敢多看。那副场景,心再硬的人看久了,也会心软。
我原以为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故事会以她的泪水作结。
我低估了她的气性。
第6章 6
成大事要娶徐慕之。
我知道此事时,已不早了,是在抬她进府的前两天。
我想了很多方式去劝解她,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只得一次次托人传信。我甚至安排了人,只要她点头,就立马带她离开本县,去成大事只手遮不了天的地方。
可她不听,也不走。
她包着红绸的小轿就这样从侧门安安静静地抬进了府,没有迎亲仪式,也没有筵席。
自轻至此,自贱至此。
纵是如此,一面恼恨,一面还是忍不住怜惜。
又听得嘴碎的下人议论,她的新婚吉服竟是套白纱,成大事觉着白色不吉利,教她新婚当夜就挨了打。
想啐她一□□该,终究是出不了口。
还是没出息地为她翻箱倒柜找药箱,各种活血化瘀止疼消肿的药摆满了一桌。
想唤人拿给她,又觉得不合适,犹犹豫豫了一整晚。
第7章 7
隔日天蒙蒙亮,她便来问安了。
“太太好。”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即便低眉顺眼,也能窥到脸颊上的指印。
“请起。”
于是她施施然直起身,在一旁坐下。
“今日一见太太就觉着面善,敢问能否容我称您一声姐姐?”
她抬头望向我,活脱脱一副“打肿脸充胖子”的镇定模样,让人不知从何怜起,反倒气不打一处来。
我用尽全力来克制牙根的痒意,故作平常。
“老爷对妹妹可还好?”
“尚可。”
“妹妹今后不再登台唱戏了吗?”
“嗯。”
她答话轻描淡写,可眉头还是打了结。
“你这是何必呢?”
“有人说有些东西我挣不来,我就偏要挣给她看看。”
“恐怕你不止挣不来,反是在推开。”
“我若不挣上一挣,只会被她推开。”
谈话到底是进行不下去,将药硬塞给她,便果断送了客。
我真是服了她,挣什么呢,有什么好挣的呢?
非要一根筋地踏着荆棘向前走,受尽委屈还要一味逞能。
第8章 8
她每日总是大清早就起,扮好戏装,在花园里吊嗓。
花园距我的小楼很近,出门略走几步便会走到那里。
于是便站定了看她唱戏,就像她还留在戏园里一般。
“今朝两下轻离别,一夜相思枕上看。”
“待我躲在花荫深处,听她讲些什么?”
她唱《玉簪记》琴挑一出,也不管有没有陈妙常与他相和,自顾自唱了下去。
唱及“躲在花荫深处”一句,偏巧不巧正立在花荫深处的我不由得有些心虚——她大概是知道我在此处了。
“听她一声两声,句句含愁闷。看她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人不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那些儿不动人?她独自理瑶琴,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行径!老天哪,早早成就少年秦晋。”
眉眼间纠缠了万缕情丝,缓缓唱完这一出,便懒懒软在了之前差人搬来的藤椅上。
撇开唱戏不谈,她其实是个有些西派的女子,此前也只知道她闲暇时候爱穿洋装爱买些洋玩意儿,倒不知如今她竟还抽上洋烟喝上洋酒了……
“咳咳咳……咳……”
她边抽边喝还边咳,身体不由自主弯曲,像是要绷成一张弓。
她不是最宝贵那把嗓子了吗?如今可真是专会作践自己。
咳嗽停了,她的嗓音显得有些气若游丝。估计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一时缓不过来。
“您不是没见过我扮旦吗?那我为您扮上一出杜丽娘,您看是不看?”
怒气本将冲上脑门,这一句所含的内容又将我震在当场。
“今晚的月色,应是正好。”
你们看看她,真是越来越自大,越来越爱自说自话,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反了天了。
第9章 9
月上中天。
不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花丛里的背影转过身来,她笑,花枝也跟着一阵乱颤。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挣得来的。”
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她扮旦,从来只道是她的生角俊俏,不曾想她的旦角竟也柔美如斯。
她拿着我送她的那柄宫扇向我走来,软翠轻摇,步步生莲。
“这柄扇我不喜欢,您明日再替我题一柄可好?”
我半晌不答,想说不要误解,却又找不出所谓的正解。
“应该不是惊梦一场吧。”
她执起我的手,动作极为珍重,随即又放下,安心了似的启唇开唱。
“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