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自己,不过是她众多客人中的一个。跟他也是聊天,跟其他王公权贵也是聊天,她对他的几分特殊,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
她是怎么提起“故乡”的来着?
好像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他又一次不请自来。
他们离得很远,他坐在坐在茶桌旁,而她立于桌案后。她整理着那些画卷,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毫无预兆的,她开了口:“其实大人不必如此。”
“什么?”
“我不是真正的柳知月。”她平静地望着林葵,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平静。
“我只是个不知怎么来的的孤魂野鬼,借尸还魂罢了。”
“……你怎么开这种玩笑?”
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能轻易拿这种事说笑?
她只是摇头,神色认真。
“大人,我要说这是真的,您会信吗?”
“您若相信,大可随便问我。我一定对自己的来历知无不言。”
“咱家信。”林葵毫不犹豫地回答,“只是……为什么要告诉咱家?就不怕咱家让人把你抓去烧死?”
“我相信您。”她笑笑,“至于为什么……真正的柳知月已经死了,您不必对我愧疚。”
“那你呢……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从来没见过真的柳知月,也半点不在乎真的柳知月,他愧疚,只是因为认识了她,因为心悦于她。
“我?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罢了。”
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知无不言。于是他欣喜若狂,以为他们目成心许。可到头来,结束得不明不白。
而他的调查也一无所获。至今季隐还未出现,他到底是何时入端王麾下的?又何时与柳知月联系上?
如果说柳知月泄露了有关他的消息,那季隐为何不知他是太子的人,对太子那边没有任何提防,进而给了太子脱困的时机呢?如果知他是暗投太子,那日见他立于殿前,就应当会料想到是他声东击西,太子那边出了岔子,会留他活口以共拷问,而不是当场击杀。
所以柳知月到底帮没帮季隐,又到底帮了季隐什么?
也许林葵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但他又想,如果这世柳知月愿意接受他,愿意让他这样伴在她身边,哪怕她对他不是心悦之情,哪怕不能一同走在阳光之下,只要允许他靠近,就已经很好了。他可以选择永远忘记这些疑问。
所以,他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答应了邀约,就断没有失约的道理。花朝节,柳知月若不主动赴约,他就是绑也要把人绑出来!
然而到了花朝节那日,林葵一打探,竟发现柳知月不但没打算赴他的约,还约了姐妹一起泛舟游湖!这下可真是把林葵惹恼了,游湖?好!那就让你游!
*
虽是花朝节,但傍晚时分,天公不作美,云层遮隐太阳,湖上雾霭一片,灰蒙蒙的,汀上的原本妍丽的桃花也只隐隐约约露出些轮廓来,贵女公子们见此情状,大多都歇了游湖的心思。湖面上只剩零星几条小舟,显得格外寂寥。
柳知月到了湖边见此情状,也有些打退堂鼓,这还有什么看头,还是跟婉婷说一声,去别的地方吧。和红石走上码头,遥见婉婷的随身侍女在前面挥手,便向那条船的方向走过去。
“柳姑娘,小姐在船上等您呢。”侍女垂着头提醒了句。
柳知月点点头,踏上船。红石正要跟上去,忽然被那侍女拦下。
“让他们单独说话。”侍女忽然抬头,厉声道。
感到胳膊上钳制的力量,红石这才发现不对,将袖中的匕首亮了出来,顿时两人打得不分你我,红石屡屡想上船,却被牵制,最终只能看着船驶离岸边,渐渐向湖心去了。
而这厢柳知月刚上船,见里面竟是一身玄衣的林葵,一句“婉婷”卡在嗓子眼儿里,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了。
“不是要游湖吗?”林葵抬起眼皮儿,手指敲了敲桌子,“来坐吧。”
柳知月深吸一口气,微微挑眉,顺从地坐了过去。
放了林葵鸽子,她本来还还有些心虚,现在看来不必了。
这些时日,她其实什么都想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林葵见她不言语,只得将杯子推到她跟前儿,“……尝尝。”说罢,也端起自己的抿了一口。
柳知月端起来一闻——是酒。还是她最爱喝的桂花酒。
她看了看外面,船夫划着船,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远。
柳知月思绪复杂,抬眼看着兀自自斟自饮的林葵。
“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知月,”他彻底改了称呼,“咱家只是想你……不要疏远咱家。”话出口没有半句,就隐隐有些哽咽。
“你,你若想聊家乡的事儿,咱家就多陪你说说,咱家只是有点忘了……什么学校、公司,什么电视、电脑……你想说什么都行。”
他还坚持着自己的说辞。
“是么……”柳知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觉得烦闷。还是戳穿他吧,她实在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害怕。
柳知月换上一副冷淡的样子,微微抬起下巴,眼神中露出几丝嘲讽。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骗我吗?”
“拿着我教过你的话来糊弄我,你真当我不知道?”
“这一世有你在,柳家不会再出事儿,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林葵,你重活一次,就是想把我骗得团团转?”
柳知月每问出一句,林葵的表情便难看了一分,到最后,面上一片惨白。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怎么会?是她想起来了吗?她记起前世的事情了?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现在记起来那些事!
他本来打算放下的,他本来都打算不追究那个答案了。
他看着柳知月嘲讽厌恶的眼神,和他多少次噩梦中看见的一样。
是了……她回来了。这才是她对他真正的想法,原来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所以才不回应……所以才想让他死……
“为什么……为什么!”
林葵表情一下子变得沉郁狰狞,将桌上的酒杯酒壶扫落一旁,碎瓷渣掉得到处都是,船舱里充斥着酒味。他身子倾过去越过矮桌,像恶鬼一般冲上前扼住柳知月的脖子,似怒似笑。
柳知月反应不及,被林葵一扑仰倒过去,脊背撞在船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脖颈上传来的力道,让她不得不仰起头使劲儿呼吸,她瞪大眼看着身上发疯的林葵。挣扎让整个船在湖上晃动起来,小舟在水上浮浮沉沉。
“你为什么要想起来……就这样一辈子不好吗?”
“你为什么想我死!你跟季隐究竟说了什么!你让他杀了我吗?为什么要背叛我!你要是恨我,你说便是了……为什么要我像个傻子一样,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说恨我,我可以立刻死在你面前……又何必对我惺惺作态、让我抱有幻想?!”
又是这样。给他希望,却又给他绝望。给他灌下装满蜜糖的毒药,最终痛得肝肠寸断,却仍不甘心就这样放下。
脖子上的力道渐渐松了,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溅在柳知月的脸上,林葵的面容近在咫尺,阴鸷的神情褪去,现在好似一个犯错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的眼泪,好重。
柳知月愣愣地想。
好像一下子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林葵的手支撑不住身子,整个人一下子“掉落”下来,把柳知月压了个正着。
他伏在她的胸口哭。他呜咽着,泪水浸湿她的衣襟,心口处一片冰凉。
柳知月仰头,盯着头顶上的一半船舱,一半天空,视野中一半黑,一半白。
忽然,她眼睛一酸,也划下一行泪来。
她自作聪明,以为猜出了重生就得知了一切,可她没想到,林葵和自己之间的恩怨远不止于此。
从初见时林葵对她身份的笃定,到相处中隐隐流露出对她的了解。
为什么只听她说要断绝生育,就反应激烈成那个样子?因为未来的她确实那样做了。
为什么从古存道人到林葵自己,都暗示过柳家会有危险?因为这就是林葵记忆里柳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