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未再拒绝进食。甚至偶尔还会睁开眼睛。
只是,这种时候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里,他仍然和之前一样,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知是睡是醒,甚至偶尔给人一种错觉,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欧阳泺却成日里心情都很好,游泳捞鱼烧火,给他清洗上药施针喂食,忙得不亦乐乎。一有空闲,便用她那把斧子砍砍凿凿,或者扯来一堆山藤杂草编制一些看不出样子的小东西。
她总是哼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曲子,一句也听不清楚,却也不难听。
她总是突然蹲到他面前,一顿摇晃,待他怒气冲冲地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一些草扎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以及她的嬉皮笑脸,她问道:“哎,你猜猜这是什么?”
他瞪着她,如果眼神是把刀,她已经死过无数回。但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哈哈大笑道:“你果然笨,这都猜不到,这是一只青蛙啊!”
说着,就用那只“青蛙”去蹭他的脸,一边说道:“青蛙来啦,你怕不怕,怕不怕啊?”
他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滚开!”
“怎么了呢,又生气啦?好害怕哦。”神情中毫无惧意,反而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小得意。
他未看见。因他已然一脸痛苦,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第4章 公子陷尘意冷心灰(二)
又过了两日,男子的外伤恢复得七七八八,脉气也变得和常人无异,只是经气仍似一盘散沙。
这日,欧阳泺突然唤道:“哎,欧阳静”。
这是她给他取的名字,未被反对,她就当他同意了。这几天一直就这样叫他。
连续叫了几次,他才睁开眼睛。
她道:“欧阳静,你知道咱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对不对?”
两人在此处待了这么些日子,柴已经所剩不多了,鱼也总有吃完的时候。得要离开这里继续前进才行。
他充耳不闻,闭上眼睛。
她走过去,用力地推他,道:“欧阳静,醒醒,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推了好几下,他烦了,猛睁开眼睛,吼道:“滚开!”
虽然声音嘶哑,力道却十足。欧阳泺被吼得气势上瞬时矮了几分,道:“哦,怎么出去,咱们?”
他冷笑一声,复又闭眼。
他一定知道,却拒绝告诉她。欧阳泺惊了,心道:兄台你知不知道,现在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作死了我,你自己也得跟着死。
然而,他可不就是不想活了吗。现在的情况是,他不活了,难道还要拉一个陪葬的?
欧阳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道:“你,这是在报复我?”
他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她大声道:“你,居然报复你的救命恩人?”
她仿佛听见他的回答,也隐约在他那张脸上看到一丝变态的愉悦。
“你不可以这么做,欧阳静!”她又去推他。
他睁开眼睛,盯着暴躁的她。
“什么啊?”
他道:“滚开。”
“……”
接下来的时间里,轮到欧阳泺急了。
她先是大放了一通厥辞,告知他若是现在不说,待她自己找到出口,就会将他抛在这里喂鱼,独自离开。
她道:“我知你不怕死,但是你怕不怕死得难看?你想想看,被鱼咬得少胳膊少腿的,被水泡得像馊了的大馒头,好看吗?”
又打了七八个比喻,绞尽脑汁把那些她认为的最难看的死相都说了个遍。
他不动如山。
接着,她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不惜将这几天自己的心理历程一一道开。
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了。我知道这些天自己确实狂了一些,”
说完,也顾不得面子了,承认道:“好吧,我是威胁恐吓你了。但是,你得知道我真正的用意是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希望你能振作起来面对困难。虽然,残废确实令人难以接受,但是……”
还未说完,他便冷声打断道:“闭嘴!”
他脸色黑气沉沉。她心知不妙,连忙收声。
到了晚上,各种方法皆已用尽,结果就是他软硬不吃。
她躺在篝火边,透过忽大忽小的火光看着另外一边安静躺着的男子,心中腹诽了一万遍。
最后忍不住道:“欧阳静,你没有睡着是不是?”
意料之中的安静。
“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想死?”
低哑的嗤笑传来。欧阳泺赫然掉头去看,他却一如以往,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躺在那里,刚刚那声笑,仿佛是她的幻觉。
“活着多好啊……”,她急了,想举几个例子来证明一下,却发现竟然找不到。
她儿时颠沛流离,不是被狗追就是被人打被人赶,实在说不上有多美好。
后来遇到了夫人,在芙蓉园中过了几年好日子;但是那段时光,曾经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令人心伤。
后来就是一直被各种追杀,如果没有欧阳宁,自己早死了无数回了。而现在,连欧阳宁也生死未卜……
想到这些,她心中一酸,脸也忧郁了许多;但是,很快就又笑起来,道:“活着,总比死好一些吧。”
那边却仍然静默无声。
她却兀自胡思乱想起来。
生不如死地活着,行尸走肉般的苟延残喘,活着却不被人期待,活着却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是这样,活,真的比死好吗?
又是让人想不清楚的问题。
她自言自语道:“有人告诉过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前走。其实我也不知道像你这种情况,到底是活好一些,还是死更好一些。但是,若是有人很希望你活着,那还是活着好一点吧?”
“没有。”那边却再次传来低语。
她闻声坐起,眼神泛光,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有!”
“谁?”他斜眼过来,眼神里带着些戏谑,不知为何,那层戏谑之下,似乎隐隐还有些期盼。
她本来是绝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因为她既不知他的来历,也不了解他的过往,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得意道:“把你送进这条暗道的人啊!”
什么样的信念能支撑一个人以如此毅力和决心来修这样一条暗道,不就是,希望他在意的某个人,无论如何都能活得下去吗?
所以,她很羡慕地继续说道:“他肯定希望你继续活着的。”
他却仿佛突然被毒箭击中,眼里的光芒慢慢熄灭,神情也变得比之前更加难看了几分,原本软瘫的躯体似乎既不可闻地缩了一下。他恨然瞪了她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夜,她已睡着,她总是很容易睡着;而他,却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洛云洛府甘泉居门扉紧闭。
一个白衣少年跪在门外,大声呼唤:“母亲,请把门打开。”
连喊数声,均无反应,既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开门。白衣少年略显急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声一声,反复呼唤。
门内,内室之中,却是有人的。一个男子半躺在一个中年侍女的怀中,他长得和门外少年极为相似,只是面色苍白,四肢冰凉,全身是血,已然伤重难支昏昏欲倒了。
一个身着白色中衣的女子跪在他的旁边,她的脸色也很白,却难掩高贵之气,散垂着一头黑发,发上斜插着一根样式简单的白玉簪子,成色非常普通,与她很是不搭。
她把拿给他看的一张地图收起,问道:“你都记住了吗?”
声音近似呢喃,极为温柔。
男子眼神呆滞,不甚清明,不言不语。她把地图放到火上烧了。取下头上发簪,轻声道:“瑾儿,你可知道,娘最喜欢这根发簪?”
那是懵懂少年含羞奉上的生辰礼物;是地上这个已然命悬一线的青年送给母亲的唯一物品。
她似乎没有听到门外呼唤声,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最喜欢,却从来也没有戴过。是不是很好看?”她把发簪又斜插到头上,去问扶着男子的中年侍女,后者含着热泪,点点头。
“瑾儿,你去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像既往的数次,她和他如是说道。只是,一改以往的严厉,这一次,她温柔至极。
拍门声传来,有一个更为苍老的声音大声在问:“懿儿,懿儿,你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