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19)

作者:她与灯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然而,一回身,却迎上了那尊白玉观音相的目光。

慈悲怜悯,和徐婉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目光是那样的相似。

其实他已将至而立年。

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权力倾轧也好,在他看来,大多都流于表面,肤浅,易于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温柔端庄的母亲,为何会仅仅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丢弃于市。

那时他才六岁,连说话都还不利落。

没有人敢收留他,于是,年幼时所有的记忆,除了城外连片的烟树,就是乱葬岗上的那一处洞穴,以及洞穴后面的一座观音庵……这些地方收纳了他的身子,至于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乱葬岗上,和那些野狗抢来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时常被追咬,后来他也学会了拿石头吓他们,躲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丢石头去砸,等他们被吓跑,他再过去捡食。可这样总是吃不饱。

于是,等他再大一点,他开始把柳条攒成鞭子去和它们对抗。

当那肮脏恶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开时,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

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将那只狗勒死,就着鞭出的伤口,在溪流边徒手剥开了狗皮,把肉撕下来,用竹签串起,拿回洞穴里烤熟。

油脂滴入火堆中,兹拉作响,挑动起口腹之欲。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里面的肉还没有熟透,可就是这种略带血腥气儿鲜香,让他欲罢不能。

那年他十岁。

衣不蔽体,满身是伤,却一个人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杀伐。呷摸着嘴巴,尝到了洛阳城弱肉强食的滋味。

***

灯焰渐弱,观音的神色似乎也随之阴冷。

突然一道沉闷的鞭声从外面传来,张铎猛地回神来。

庭中风静,除了席银的几乎嘶哑的哭声,还有一丝兽类的呜咽声。

张铎望着那樽观音相沉默了须臾,转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

乱影袭窗。

她握着鞭子,浑身颤抖地站在阶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说不上惊恐,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张铎望了一眼阶下雪龙沙,它也是四肢颤抖,拼命地想要回头去舔舐背脊上的伤。

眼底凶光稍退,露出一丝怯。

张铎没有出声。

背过身,靠着窗盘腿席地坐下,仰头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背后又传来一声鞭声,接着就是那女子失态发狠的声音:“我让你咬我……我让你我欺负我……我打死你!”

鞭声随着她失控的喊叫混乱起来,有些打在皮肉上,有些打在台阶,树干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没有章法。

雪龙沙的狂吠逐渐弱下来,慢慢被逼成了一阵一阵凄惨的呜咽声。

那女人的喊叫声也渐渐退成了哭声。

东方发白,天色渐晓。

晨曦铺撒入窗时,庭中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来了。

张铎抬起手,松了门闩,反手使力一推。

大片大片的晨光与她的影子一道扑入,她坐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活着吗?”

“活着……”

声音之嘶哑,几乎吐不出别的字。

张铎站起身,撩袍从门后跨出,袍衫掠过她的手臂时,她几乎本能地抓起了手边的鞭子,却又被人一把握住。

“很好。”

好什么……

她松开鞭子,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

鞋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裙裾下面露出着一双惨白的脚。脚趾交叠在一起,惶恐又无辜。

庭院中,场面惨烈。

矮梅的最后一季花尽数散落,有些被踩踏成了泥泞,有些被吹上台阶,有些沾在她的伤口上。

她把自己头埋入臂弯,尽力抱紧了自己。

手臂上的咬伤还在流血。

而那只雪龙沙此时浑身是伤地匍匐在她脚边,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

她没有抬头,也不知对着谁问了这么一句。

身旁的人蹲下身,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

“什么为……”

话还未说完,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她几乎把仅剩的一点气力全部用尽了。

张铎齿缝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试图抽身,任凭她像狗一样发泄。

“如今再叫你杀人,你怕不会手软了吧。”

她不吭声,牙齿拼命地咬合,像是要把他的手咬断一般。

张铎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恨我?”

男人温暖的手指穿过她长发,游走过她敏感的头皮。

她鼻息酸热,口涎滚烫,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声极尖极轻的哭声,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要这么对我……”

她虽在说话,却还是“叼”着他的手臂。

张铎索性坐了下来,把手臂架在膝盖上。

“谁对你好过。”

他说着,捡起她身边的鞭子,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还怕狗吗?”

第18章 春华(五)

席银怔了怔,低头去看那只匍匐在地的狗。

它四肢瘫软,眼光暗淡,鼻孔流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凶样。

“还不松口吗?像只狗一样。”

头顶的声音带着哂意。

席银回过神来,这才慢慢松开牙齿,看向张铎的手臂。

他的绸袖下渗出淡淡的红色,显然是被她咬破了皮。

“第一次咬男人?”

他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口,一圈清晰的牙印露于席银眼前。其力之狠,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第一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挂着笑,抬臂自顾自地端详着伤处,添哂道:“还成,虽然动作不雅,但好歹伤到我了,比昨晚下毒的时候果断。”

席银回味出了口中的血腥味,不由作呕,干吐了好一会让,方渐渐缓过来,抚着胸口喘息道:

“我……我想杀你……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张铎笑笑,伸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挽向耳后。

“因为你是女人。”

她一愣,抬眼望向张铎。

“你不杀女人吗?”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除非女人骗得过我。”

这话不含任何刻意埋汰的意思,但并不动听。席银耳根一红,撇开了眼。

“洛阳城要杀我的人不少,但我并没有必要把这些人都杀尽。中原逐鹿,原当有千军万马,若一人弯弓,岂不是孤独。所以……”

他顿了顿,食指在其下巴上一挑,“你兄长也还活着。”

“活着?”

她忙回头:“那为什么那位姑娘说……”

“她和你一样,很多事看不清楚。”

席银苍白的面色稍出些红润,声音也明显愉悦起来。

“我兄长如今在什么地方。”

“不日启程东郡。内禁军刑室是对他用了重刑,但那一身皮肉伤对他来说,是一层保护。”

席银听不明他具体的意思,只是留意到了“东郡”二字。

“东郡离洛阳那么远,他为什么要去?”

张铎闻言笑了一声:“北邙山蛰伏十年,你以为,你兄长岑照真就只是一位眼盲公子?”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走进清谈居,从熏炉上取下袍子抛到门前。

“不想进来就自己再坐会儿,缓好了起来,把我的庭院收拾干净。”

***

清谈居留给席银收拾,张铎人便在西馆。

燕居于府,仰赖书帖消闲,廷尉正李继跪坐在他对面,眼见那临起来极慢的秦小篆写了一行又一行,就是不听他开口。只得把已经重复了三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张大人,陛下命廷尉勾案了。”

张铎扼袖观字。“我听见了。”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来是为了知会我一声?”

李继忙道:“陛下昨夜密召我入宫,除议勾案之事,另有一样东西赐予张大人,让我带来。”

他说完,端肃仪容,立身直跪,从宽袖中取出一红木莲花雕文抽盒,双手呈上。

张铎半晌没有接下,李继也不敢出声。

正僵着,江凌从旁禀告道:“郎主,赵将军来了。”

话音尚在,赵谦已经臂挂袍衫,大步而来,走到李继身旁顿了一步,“哟,李廷尉也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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