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程江云声音有点冷,“乖乖听话也没什么好处,凶狠一把说不定真能从我们身上咬掉一块肉来。”
所以说真是世态万千,两家对于孩子失踪的迥异态度让林君暖意识到,接下来的访问可能没那么简单。
又走了几家,果真让她大开眼界。
有一家是因为父母感情太好,如胶似漆的,逛街也只顾着二人世界,孩子落在后头都没发现,结果就给丢了。这样恋爱脑的家长虽然不靠谱,但也没什么坏心眼,还是很焦急懊悔,想找回孩子,毫无保留地配合他们的调查。
有一家和小酒馆情况差不多,孩子丢了,男人不在,妻子在家干着急。本以为丈夫是出去找孩子了,谁知妻子却说,丈夫嫌弃她不能生,怕要绝后,出去跟邻街的寡妇鬼混了。又抱怨失踪的孩子太不懂事,就会给她添麻烦。
有一家儿子丢了,还剩个女儿,夫妻俩当着他们的面还对女儿非打即骂,骂她是赔钱货,骂她没看好弟弟,骂她命硬克全家,甚至咒骂被拐走的怎么不是她。
小女孩被打怕了,瘦瘦小小一团缩在墙角,面上没有一丝生气,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做出任何反抗,显然已经习惯遭受这样的对待。
林君暖不忍地叹气,却也知道重男轻女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别人的家事她也不能贸然插手。可目光落在小女孩胳膊上大片的青紫疤痕之上,还是没能忍住怒气,一脚将还想打人的男人踢了出去。
“你干什么,官府的就能随便打人了!”男人被她突然发难吓住了,虽然一脸怒气,其实还是怂的。
“你看我敢不敢!”林君暖又踢了一脚,再来一脚,专挑疼的地方踢。
“我去你个狗东西,敢打老子!”男人一再被揍,怒气也上来了,“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子跟你拼了!”又横了妻子女儿一眼,“你们是死人吗,老子被打了还不快来帮忙!”
妻子赶紧凑上来拉扯林君暖的头发,小女孩仍无动于衷地缩在墙角。
旁边的程江云一开始还放任地看着林君暖发难,听到那声“不男不女”,眸底染上一片漆黑,屈身向前三两下就制服男人,将其踩在脚下,“你找死!”
最后的结果是,程大人“以权谋私”,以殴打朝廷命官为由,将夫妻二人抓进大牢关了几天,让他们长点教训。为此他还特地透露出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他是大理寺卿,老大老大的官,刚才还一脸凶恶的男人瞬间蔫了,夫妻俩担心随时被追责,会人头落地,缩在牢房里大气也不敢出。
第78章
小姑娘身上伤痕看起来太狰狞,林君暖只好先带她去冯老太医的医馆进行治疗。
“又从哪里捡的小孩?旧伤添新伤,得养一段时间。”
冯老太医有些见怪不怪了,稍微检查了一下就回避出去,让林君暖给小姑娘上伤药。
整个上药的过程小姑娘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被弄疼了都不曾闷哼一声,只微微皱眉。
“疼不疼,疼就说,我轻点。”
小姑娘只无声摇头,林君暖觉得,比起身体上的伤势,她心灵上的创伤或许更大。
可在这个时代,平民百姓想要三餐饱足都是奢望,就别指望能关注小孩的心理问题。如果让她继续回去那个家,小姑娘这辈子只怕就彻底毁了。
她不喜欢多管闲事,可是看到那双如死灰般暗淡的眼睛,终究没忍心转身离开。
林君暖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摸摸小姑娘的头,“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没有吭声。
“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仍然不回答。
“糖画喜不喜欢,糖葫芦呢?”
小姑娘眼睛稍微动了动,林君暖感觉有戏,继续诱惑她,“还是你喜欢吃包子?糖糕?糖豆?蜜饯?”
林君暖列举了知道的所有吃食,可惜除了一开始,小姑娘再也没有其他反应。
想到失踪的孩子,她又柔声问道:“想不想弟弟,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埋着头,身子抖了抖,仿佛又回想起了被打被骂的恐惧,林君暖只好打住话题。
她没什么带娃的经验,好在小姑娘只是不吭声,还是很乖巧的,涂药时乖乖配合,喂她喝苦兮兮的汤药也会一口一口乖乖喝了下去。总比那些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要好。
趁她躺下去睡着时,林君暖出去买了两串糖葫芦,小姑娘一醒就送到她面前。
“吃不吃,糖葫芦哟,酸酸甜甜的。”
小姑娘愣愣地接过糖葫芦,塞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嚼着嚼着,面色突然变得惨白,趴在床沿抠着嗓子呕吐起来,像是要把肝肠胆全都吐出来一般的撕心裂肺。
难道糖葫芦有毒?不至于呀,她看很多人吃过都没事。林君暖有些失措,只好把小姑娘半搂进怀里,拍着后背让她舒服点。
冯老太医听到动静进来,蹲在床边伸出手指,毫不嫌弃地沾上小姑娘的呕吐物嗅了嗅,“没毒,也没有其他问题,就是普通的糖葫芦。”
林君暖自己买的,当然知道糖葫芦没问题,那么小姑娘会呕吐只能是心理原因导致的了。
小姑娘吐到一身是汗再无可吐,才缓和下来,缩在林君暖怀里。
“难吃,真难吃。”
林君暖仿佛听到她说了一什么,可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很久都没有反应,林君暖以为是幻听了,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小姑娘在她怀里慢慢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骇人的脸。唇角分明在笑,翻白的眼中却藏着森森恶意,面颊僵硬有如行尸。
林君暖只觉得寒气缓缓爬上背脊,还没来得及放下小姑娘,又见她咧开嘴,轻轻吐出恶魔般的吟语。
“埋了,弟弟,被我埋了。”
**
当天傍晚,大理寺的人从小姑娘家院子的西北角,挖出了一具尚未腐烂的男童尸体。
根据小姑娘断断续续吐出的供词,事发当天她一个人在家带弟弟,巷口有卖糖葫芦的人经过,弟弟吵着要吃糖葫芦,让她偷拿家里的钱去买,小姑娘不敢,弟弟对她又打又骂,她被打疼了,忍不住推了一下,弟弟磕在地上晕过去。
小姑娘担心父母回来后弟弟告状,又要往死里打她,匆匆忙忙处理现场,看弟弟还不醒,干脆将他埋了起来。
她说得非常混乱,可通过验尸,大理寺的人发现了更多细节。
男童口鼻之内、指甲里边都附着有大量泥土,明显死前剧烈挣扎过,应当死于窒息,也就是说,他是被活埋的。
除了后脑勺意外撞出的淤肿,小男孩脑袋和身上都有被重物击打的痕迹,根据对照,凶器应该是小姑娘掩埋时用的铁锹。究竟是掩埋时用力过度意外造成的伤害,还是有意泄愤,暂时无法判断。
甚至在掩埋弟弟之后,小姑娘还十分细心地扫平了院子里的泥土,将铁锹清洗干净,消除房间里争执的痕迹,让父母回来后看不出一丝异样。
最天真的也最残忍,小孩子凶残起来果然就没大人什么事了。
还被关在牢里的夫妻俩听说已经找到儿子的尸体,凶手还是自家女儿,很是茫然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破口痛骂。
“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怎么没早点打死她!”
“杀千刀的贱蹄子,赔我宝儿,赔我宝儿!”
“早知这样,刚生下她就该扔粪坑里淹死!”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差别对待有任何不对。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当然得捧着宠着,女儿是迟早要嫁去别人家的赔钱货,养大她就不错了,打骂几下,让她伺候家人伺候弟弟又怎么了。
“她以后会怎么样?”林君暖看着缩在大牢墙角的小姑娘,问身边的程江云。
她记得古代似乎有“矜老恤幼”的说法,对于未成年犯罪具体是什么章程就不清楚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程江云的目光透着一丝悲悯。
也是,就算律法再宽大,彻底免去她的责罚,作为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姑娘,身负杀害弟弟的罪名,彻底被亲人厌弃甚至怨恨,在这个讲究三从四德的世界,以后的日子怎么也不可能好过。
在大理寺问取证词时,小姑娘并未紧张,也看不到一丝悔意,反而带着彻底崩坏后的松快超脱,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这一生都将沉浮在肮脏恶臭的淤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