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没有讨论梨胭将来打算怎么办,然二人所想,几乎一模一样——找鄢茂,确定梨胭身份,弄明白两方追杀缘由,各个击破,随后安隐于市,平安一生。
棠篱所想,又在此基础上多了一层——若他遭遇不幸,也要让她在这世上有安身之处。他在悬月门上倾注如此多心血,只是为此。
“我给七仙院去信一封,让他们也打探消息。”
“好。”
梨胭写完信,问他:“七仙院和悬月门会不会敌对?”她感觉两个门派任务重合,模式相同,一不小心,可能要打起来。
梨胭不知道的是,若她当时晚一步表明七仙院是她的,悬月门早就找茬去了。此刻两方人马说不定已经水火不容。
好在,及时。
棠篱神色如常:“不会。”他顿了顿道,“即便有,也是好事。一件事,若只给一个门派做,也只能此门派做,好赖随它,这门派迟早全是混吃等死的蛀虫,若有竞争者,群众便能看出谁好谁坏,不想好的便让它自己烂地里去,想好的自然会全心办事,这边不敢怠慢,那边不敢松懈,做的事自然会越来越好。”
梨胭点点头,“有道理。”
两个人又就着机关图讨论了好久机关制作的问题,梨胭不懂,然她好学,棠篱又耐心,两个人不知不觉说到月上中天。
棠篱不自觉咳了咳。
梨胭瞬间警觉,趴去他胸口,听了听心跳,仰头连忙问:“怎么样?胸口疼吗?”
棠篱摇头,“无事,尚未好全。”
“回魂丹吃了吗?”
她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胸口、腰带、袖子……
棠篱捉住她的手,又到了每日最难熬的时刻,他无奈道:“吃了。人的身体受不住回魂丹的大补,不可频繁多吃。”
“哦。”梨胭拉上他,“那睡觉,不聊了。”
两个人站到床边,面面相觑。
梨胭失望地轻哼一声,化作狐狸,跳到床上,蓝眼睛看他。
棠篱上床躺下,狐狸钻进被窝,趴去他胸口,爪子放在他脸边。
夏日清风,徐徐拂月,一人一狐,俱安心沉入梦里。
第二二章 庄周梦蝶
第二日一人一狐如在七仙镇院子一般, 如常起来,如常饮食, 如常一人读书写字一狐伴之身边。
半日闲散, 时光仿佛静止。
午饭后,一人一狐在庭院中晒太阳, 小狐狸晒得浑身懒洋洋,脑袋吊在半空,渐渐往地上滑。
棠篱也晒得迷瞪, 只松松握着它的爪子,没有在意。
正当小狐狸“呲溜”一下要栽地上时,一只手将它接住了。
小狐狸一愣。
棠篱也一愣。
晏蔺抱着狐狸,摸了两把,笑道:“你们两个, 倒是自在。”
小狐狸蹿回棠篱怀里, 脑袋埋上, 拱了拱。棠篱站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狐狸,“让王爷见笑。”
仆人上前撤掉躺椅, 换上桌凳,又上了点心茶饮, 退至一丈外, 静静列作一排背景。
二人喝茶聊天。
“先生的画,三弟十分喜欢,被其挂在书房, 日日品鉴。楚都个中高手,见画亦惊为天人,纷纷欲求先生墨宝藏之,连中书省张大人也不禁问了先生名字。”
“乡野之人,作画不拘形式,粗鄙原始,乍一看唬人,却禁不得推敲。大人们瞧个稀奇罢了,在下当不得盛赞。”
“先生莫要谦虚。”
棠篱垂眼,“王爷今日前来,可是要问第三事?”
晏蔺一笑,喝了一口茶,“先生要猜猜吗?”
棠篱摸着狐狸,声音平淡:“是大着胆子猜,还是随意猜猜?”
“请先生大着胆子猜。”
棠篱用手指沾了茶,“棠篱得罪。”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有些苍白。手指划动,写出的字也骨节分明,筋骨铮铮,和他苍白柔弱的手不甚相配。
桌子上显出一个字——天。
不过几秒,茶水干涸,天字消失。
二人四目相对,晏蔺面无表情。他道:“棠篱,你好大的胆子。”
“在下一介莽夫,不知分寸,请王爷恕罪。”
“本王醉心山野,无意朝堂纷争,外界亦知本王性格淡泊散逸,不喜拘束,先生何以如此看本王?”
“人之常情。”
晏蔺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谋朝篡位怎么算人之常情?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竟是常情?
“王爷身份尊贵,胸有乾坤,本可大展抱负,名垂青史,却因嫡庶之别,囿于一隅。布衣才子,尚有龙门一跃,王爷一身傲才,却注定以风流王爷之名百世流传,试问天下何人不为之叹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此,何难不是人之常情?”
晏蔺心中一叹——这口才,这心思,这胆子!他本没有谋逆之心,被他如此一讲,也生出些蠢动的心思来。他道:“先生可知当朝太子?”
棠篱面色不变:“知之甚少。”他从七仙镇醒来,靠着酒馆各色人士的闲聊获得各路消息,他只知道太子半年前身染怪疾,难以离床,皇帝遍寻天下名医,然至今无医可药。
晏蔺道:“皇兄乃难得的帝王之才。”即便他和晏沉只寥寥数面,但晏沉为太子时的所作所为,也令晏蔺叹服,晏蔺心甘情愿叫他“皇兄”。
“棠篱大可能猜。”
“如何?”
“太子怪疾半年,皇上不废储,群臣无上谏,国之根本,君臣俱默,足以见太子之能。”
“是。”晏蔺叹气,“太子之能,我和晏风望尘莫及。”
“然——”棠篱顿了顿,“储君事关沇国未来,不可儿戏,半年已是极限。太子不醒,废储近在眼前。”
“你觉得他会醒吗?”晏沉若醒,他不想争;若不醒,晏风为帝,还不如他去当。
“这是王爷问我的第三件事吗?”
晏蔺失笑,“非也,和先生讨论耳。”
棠篱却不再说,而是道:“然此问棠篱却不能告知王爷。”
老狐狸。晏蔺面上笑容不变。
棠篱看着他道:“王爷若问此问,十万太少。”
奸商。晏蔺笑意盈盈:“先生能知未来?”
“未来都是现在的一切创造的。知道现在,就知道未来。”
“那现在是什么?”
“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储,然三皇子性格刚正不阿,宁折不屈,虽勇直但一身戾气,手段狠辣,脾气火爆,缺少迂回,不懂朝堂,文武百官,俱怵之。”他看向晏蔺,“王爷心中,不服。”
晏蔺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他闲闲散散,眼睛望着远处圆荷,“可惜,皇兄什么时候醒来,本王没那么想知道。”
出乎意料。
棠篱目光未变,依旧看着他。这是棠篱没想到的。第三问,他已经确定晏蔺会问有关太子的事。
若说晏蔺没有极尊之心,棠篱不信;若说他野心勃勃,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又差了一点儿。
太子若真乃百年难遇之帝才,晏蔺争不过,当个闲散王爷,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太子势弱,人心浮动,乃他最好上位时机,这个时候他不问朝堂之事,那问什么?
晏蔺见他惊讶,颇有些意得,“世上是有先生猜不到的事的。晏某原本确实想问皇兄之事,然走到中途,另一事魂牵梦绕,已成晏某心病,虽知可能先生也毫无办法,然本王鬼使神差,还是愿来一试。”
“王爷请讲。”
晏蔺对远处叫道:“北山!”
北山躬身上前,双腿跪下,双手递上一画轴。
晏蔺拿起,只打开两寸,复又合上,恼道:“晏某画技粗陋,俗不可耐,本不该以浊笔污其仙姿,然世间唯晏某一人有幸窥见神颜,百般无奈,只能如此。”
棠篱摸狐狸的手一顿。
狐狸四仰八叉躺在他腿上,正被揉得昏昏欲睡,棠篱动作突然停下,她茫然睁眼,和棠篱沉沉目光对上,一抖,缩了缩爪子,有些莫名——怎么生气啦?
棠篱捏了捏她耳朵。梨胭动了动,不要他捏。
晏蔺把画递过来,嘱咐道:“先生小心。晏某只此一幅。”他从未如此。
棠篱握住画轴,缓缓打开——
小狐狸睁大眼睛,瞌睡全无——
白衣仙子,翩翩随风,惊鸿回眸,月上绝色——画上美人,正是梨胭。
晏蔺见棠篱神色平淡,既无惊艳之色,也无赞叹之意,心中羞赫,道:“晏某浊笔,画不出此女子出尘之姿半分。先生莫以晏某之笔度其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