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夜的失眠与梦魇令她元气大伤。某日，她同几个上了年纪的长官一起用晚餐时，突然惊觉自己的精气神比他们的还差。
连向来冷脸的达姆也看出她状态不对，礼节性地询问：
“莫小姐，需要帮助吗？”
“没事。”九夜虚弱地冲他笑笑。
“你确定？”
九夜默了少顷，冲他确定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愿多说，达姆也不再多问。他冲桌上的各位点点头，端起食盒去了谙的房间。
启程几日来，谙几乎不出房间，九夜就没在公共区域见过他。听饭桌上的老头们闲聊，首领最近有很多公文需要处理，忙得没有时间休息。
九夜又扒了点饭，感觉胃口依旧很糟糕，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她回到房间，终于感觉到了些许睡意。在床上辗转了半小时后，她成功地进入梦乡。
她又遇见了索兰迦。
一如既往灿烂的星河里，她和索兰迦孤独地坐在破旧的机甲里，眼看故乡越越飘远。那是贫民窟被摧毁的夜晚，他们痛失至亲的时刻，也是一切苦难的开始。后来她流浪星际多年，辗转流连，至死也没能回家。
“黛丝......”
年轻的索兰迦捧着她脸颊，用她熟悉的声音与语气，说出令她绝望的话，“答应哥哥，要在星河联盟好好活下去。”
“不！”
她又变回那手无寸铁的柔弱少女。她扑进对方怀里，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料，“别走！我不想在星河那么多年。我只想和你呆在一块儿！”
“黛丝......”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头顶，那么轻柔，几乎就是同意了。她却听到他说，“听我的，忘掉哥哥和母亲。就当我们......从未存在过。”
“不！”
她八爪鱼似地扒着索兰迦的腰，死都不放手。
“你带我去帝都星吧！你知道我们分开以后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后来我们有多惨么？求求你了，索兰迦，带我走吧。我不想再经历一回了！”
可索兰迦对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置若罔闻。
他的力气大过她的。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随着最后的钳制被解开，他头也不回地跳上了班杰明的金色机甲。
“索兰迦！索兰迦！索兰迦！”
她踉跄起身，随着他冲向那架金色机甲。可一踏出机甲，她便踩空，径直坠入无边无际的宇宙虚空......
“索兰迦......！”
九夜满脸泪痕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半晌后，她的气息才逐渐平稳下来。
供暖系统发出的嗡嗡声，身下柔软的被褥，以及房内喷洒的柠檬香都在提醒她，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她同那一晚，已有上千个春秋的距离。
蓦地，门口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九夜警觉地望过去，只见门张开了一条小缝。外面的幽长走廊里，立着一道安静的黑影。
借着星河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高大的身材，黑色的长袍，深红的眼珠。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似一座古老的雕塑，在时间里腐蚀，风化，破碎，却仍有部分被荒谬地保存下来。
——那是谙。
“您怎么在这里？”
九夜一惊，赶紧扯了扯滑落的衣服，从床上爬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出声。
谙定定望着眼前衣着单薄，脸带泪痕的女人。那眼光浑浊而晦涩，带着她无法理解的厚重。对上这样的目光，九夜不安地抱住肩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
他嘶哑又低沉地出声，注意到她的退缩后，又突兀地停住。
“什么？”
九夜满脸警惕。即便她睡前忘记关紧房门，他半夜站在女生房前窥视也是很可疑的举动。
“没什么。”他沉默了很久。
就在九夜感到脚底发凉的时候，他说：“晚安。”
第63章 谈话
后半夜，九夜终于在纷至沓来的思绪中睡去。翌日清晨，她困倦地飘到餐厅，破天荒地在那里见到了穿戴整齐的谙。
九夜小心翼翼地拖开椅子，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坐下来。
她敏感地察觉到餐桌上气氛古怪。
平日里热爱聊天的长官一致陷入沉默。他们安静地吃完早餐，默契十足一一离场。很快，桌上只剩下九夜和谙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对坐着。
这僵硬气氛中，九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包子。她嚼了几口，偷偷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谙，不想目光正对上谙深沉的眼。她一阵惊慌，连忙将注意力放回包子上。
片刻，便听到他幽幽开口：“你怕我？”
面对这个活在黑衣里、腐朽到骨髓的老机器怪，九夜一噎，包子不争气地卡在了嗓子眼。见她满脸胀红，拼命拍桌的模样，谙体贴地为她倒了热牛奶。
九夜忙不迭接过，一口气灌下去，猛拍气管，这才感觉能再次呼吸。
“慢点吃。”他刚才倒牛奶的时候，手上溅了星点奶渍。直到看见九夜顺了气，他才拿起丝巾慢慢擦拭。
这怎么回事？
察觉到谙今早的一系列异常举止，九夜心中警铃大作。
她眼珠一转，咬咬牙，两三下吞了包子。不等咽下嘴里的食物，她就起身，一鞠躬，火烧屁股似地跑回了房间。
空无一人的桌边，谙去拿牛奶瓶的手僵在空中。
接下来几天，谙常常出现在公共区域。
若不是有意错开平时的活动路线，九夜怕是得和谙碰上好几回。有时她不禁怀疑，谙是不是想故意和她偶遇。
莫非......昨晚那次相遇令他产生了绮念？
九夜立刻否决了这念头。
她是挺美的。但她不认为美貌能吸引谙这样的机器统领。不管他表现得再随和，他都是那个在地下世界斩杀蓝怪物的冷酷收割者，是那个浴血归来的黑衣机器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动心，更不是她能随便招惹的。
令她庆幸地是，接下来的几顿饭里，谙都没有再出现。这样一来，九夜不免放松了警惕。可没高兴多久，她就在饭后散步后撞见了他。在僻静的阅读室看见那熟悉的黑影时，九夜一翻白眼，暗骂自己为何耐不住无聊，非要出来透口气。
“莫小姐。”
他毫不意外地叫住她，和气地拍拍身边的长椅，沉声道：“过来聊聊天。”
她有种被老领导抓包的认命感。
九夜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坐上长凳的彼端。
两人虽然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却隔了快一米。阅读室前有扇窗，能望见流逝的星辰。从后面看，他们的黑色剪影隔着一整个宇宙。
坐下的瞬间，九夜闻到了他身上浮动的烟草味。
谙瞥一眼她拘谨端正的坐姿，低声问：“你很讨厌我？”
九夜愣了下。
他抬首对上她的视线。那张脸细看有些可怖，上面满是滚动的细小齿轮；那眼深沉不见底。他不动的时候，身上带着时间蚀刻出的沉静。
换句话说，那是沉甸甸的暮气。
九夜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开。
她蓦地想起那被毁掉的地底世界。她离开那里时，彻头彻尾的黑暗吞噬了列车与工厂，城市的灯光，嘶哑的鸦声，以及那些绝望的生命们。
“说实话。我是挺讨厌你的。”九夜深吸口气，一股气道，“你太弑杀，令世界的蓝魔鬼发狂，间接导致能源枯竭，害那么多居民流离失所。你做事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机器人望着她，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她越说越流利：“我不奢求一个机器人去为人类考虑。但你为什么要假模假样地和人类结盟？机器人和我们不是几千年的老对头么？何必呢？”
谙听完，沉默片刻。
他淡淡指出：“联盟和机器人从来不是对手。”
“你骗谁？混战纪元末机器人入侵，对人类社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这些都清清楚楚在史书上写着呢！”
“你历史很好？”
九夜一张嘴，差点把一个是字吐出去。
她历史或许不怎么样。但她亲眼见过机器文明入侵。那时候机器怪物们鲜少化人，都是些蜘蛛蝎子。总之，机器文明侵略联盟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容他耍赖否认。
望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谙沉声回答：“机器文明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世界也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没有我们，人类怕是还在混战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