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颤着指尖儿指着大门哑声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先回去,等我……叫人……唤你再过来!”
许是端王脸上的厉色太过骇人,顾衡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草草作了一个揖后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奔而去。
顾衡前脚刚出门,端王府的总管太监魏大智就从屏风后迅捷无比地闪了出来,满脸担忧地劝解道:“不过是个刚出茅庐的小崽子,殿下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京城多少绸缎庄子,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有胆子想进来插一杠……”
“哈哈哈哈……”
端王忽然爆笑出声,笑了好半天才擦着眼角渗出的泪水道:“……你以为这小子是个心中没有成算的吗?他多半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这趟过来就是想找一座靠山。哼,你以为当朝三鼎甲里会有蠢人吗?”
魏大智就叉着手不敢再言语。
端王想了一下,自以为明白了顾衡的心思,“这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当清官需要银子垫底。他本身毫无根基,家里为了供奉他多半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所以他一考完就赶紧像无头苍蝇一样找地儿开铺子,好给家里添些进项。”
他站起身打量着桌上光滑的布匹,“……三鼎甲是多响亮的招牌,肯定是老大和老三争抢的对象。他胆子又小年纪又轻,不敢掺杂这种拿命搏富贵换前程的事,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结果阴差阳错地求到我的门上来。”
魏大智见的人多了去了,却直觉顾衡不是这样懦弱胆小的人。但主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就一脸恍然道:“难怪我觉得最近一段时日,他对主子的态度恭敬异常的很!”
端王得意地一掀眉毛笑道:“我也是从这一点看出来的,头两次这小子跟我下棋,我悔一步棋他就敢给我当面吹胡子瞪眼睛。最近这几次,每每要赢了就开始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我就知道,他多半看出了我的行藏!”
桌上几匹松江布在灯下泛出柔和的色调。
端王又遗憾又欣慰地抚着布面,徐徐道:“不管老大和老三谁胜谁负,我反正是歇了心思,干脆就躲在一边当一个百事不管的闲散人。顾衡既然连锦绣前程都不要,非要和我这个半废人作伴,那我就成全他吧!”
魏大智有些迟疑问道:“您的意思是……”
端王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脸上也有了松快的笑容,“这小子既然想干一番事,我少不得要帮他一把。明天你就到南城门根磨刀胡同顾家去,就跟顾衡说这个什么布庄我也要掺一股,多少银子让他报个数。”
端王想起顾衡那副愣头愣脑的样子,一点小聪明全部写在脸上,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笑容越来越盛,好半天才继续吩咐道,“……然后你再走一趟直隶府衙门,跟府尹当面打个招呼。一个小小的布庄,一个小小的新科榜眼,老大和老三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魏大智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
自家王爷这么多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这回难得出手管一桩闲事儿,管一个闲人——实在是因为太过喜欢顾衡的踏实和才干。
这么个人儿要是不小心卷进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争斗,又不小心煅成炮灰,那就是实在太过可惜了。好好历练几年后,说不定可以成为王爷的助力。
只是太多人不能明白这个道理,揣着旺炭一般的心梦想搏取滔天的富贵。却不知道那繁花似锦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刃人不见血的钢刀。
十五年前,穆皇后莫名其妙地牵扯进“厌胜”大案,几乎是在咽气的瞬间皇宫大内就变得风声鹤唳。多少晚上在一处听小曲儿喝小酒的宫中兄弟,一早上起来就没见了踪影。
魏大智靠着不听不看不说,几乎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死死守住钟粹宫的大门。不准人进不准人出,终于保全了现今的端王——当时还未成年的二皇子一条小命。
想到这里,魏大智不由感激起皇城中那位偏心偏到胳肢窝的皇帝。
若不是他老人家早早把端王撇在一边,又时不时地当着朝臣宗室的面斥责打压,说不定性子如爆炭一般刚愎易怒的端王早早就按捺不住加入这场纷争,与大皇子和三皇子争得红眉绿眼,哪有现在这般安闲的日子过……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总觉得好像忽略到掉了什么东西。然而等他仔细回想的时候,那种不可琢磨的感觉却杳无踪迹,便索性不再深想了。
魏大智作为端王府的总管太监,至今还活得四平八稳,靠的不是聪明而是谨慎谨慎谨慎。禁中比他聪明的人多如尘沙,但个个都比他死得早死得惨。所以人活在世上,聪明不是顶顶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顾榜眼,就算得上是一个极知道自己本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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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卖乖
端王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还是感到有些好笑。
谁说老实人就不能聪明, 就不能有心眼?想起顾衡一脸急迫地抱着一堆松江布, 几乎是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喋喋不休好半天才让自己松口答应他开这个布庄, 就更觉得有趣。
听到屋子里有动静,等在外面服侍的人手脚轻便地把毛巾、温水、青盐、沤壶放置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端王一抬头,就见书房原本的侍女秀儿正把一件熨烫得整齐的玉色掐边中衣递过来。就温声笑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怎么还在干这些粗活?”
秀儿温婉一笑, “王爷和王妃娘娘对我厚爱,不嫌弃我身份低微为我请封侧妃,这份恩德我不知怎么来回报, 只有做些所能及的事,心里才舒坦一些。”
端王素来喜她谨守本份,即便马上身处高位也不骄不狂有分寸。于是也不多说什么, 伸展双臂由她服侍穿衣。等衣物一上身, 就感到有些异样。低头一看, 却不是往日惯常穿的素纹杭罗。
秀儿见他有些疑虑, 就笑着解释道:“昨儿下午魏总管拿回来几匹布,说是底下的人孝敬的,您见了很是喜欢。我看了质地的确不错,就选了这块飞花布裁制了一套中衣。屋子里的丫头帮我打下手, 细细缝制又连夜浆洗熨烫, 终于赶在天亮前让您穿上身。”
新衣没有往常乍然穿上身时的冰凉和僵括, 反倒另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舒适。
端王挑了一下眉毛, 微笑道:“难怪那个顾衡在我面前大力游说,这个面料风格雅致质地紧实,纱孔通风透气,比起杭罗来差不到哪儿去,价钱却只有杭罗的三成……”
秀儿听到顾衡这个名字时,在背人处微微皱了眉。
转过身时,面上却依旧一派温厚,“我是惯常做这些针线活的,这种布料除了易褶皱之外,用来贴身穿着最好。再有听说是棉纱做的,那价钱就高不到哪去,这样一来京城的老百姓人人都可以买来!”
端王心中一动,拖着面前女人的下巴细细查看,见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果然布满血丝,就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几匹布,什么时候做不是做,非得连夜赶制出来让我穿……”
秀儿就有些羞赧,垂头小声道:“奴婢……我什么都没有,从头到脚都是府里给的,您和王妃又如此抬举我,给我衣食给我脸面,我时时恨不得把肝肠挖出来。听魏总管说您想开这个铺子,就想着把衣服赶紧制一套出来,自己觉着舒服别人肯定也会觉得舒服。……”
这话又朴实又替别人考虑,让端王这等性情内敛之人听了都极为动容。
转过身牵着女人的手走至榻边,“难得你是个实诚性子,这两年跟在我身边一直不争不抢,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不受宫中圣人待见,连带府里的日常用度都比别家差了不少,你们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