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二楼中间栏杆处望了一眼,那里正悬挂着一副大字,饱蘸浓墨,遒劲有力,却仅仅只有一个“梅”字。
看来这就是今日诗会的题目了,阮青松认真回想了一会,记起了一两首前世背过的有关“梅”的诗词,暗暗松了一口气,顿时放心不少。
一时间,阮青松又是庆幸,又是懊悔,五味杂陈。
庆幸的是前世做了网络写手,比寻常人有更多机会接触到古代文化;懊悔的是大多时候都在复制粘贴,储存的古诗词也非常有限。
这些年来,他看似在文坛风光无两,整日着享受众人的称赞与吹捧,实际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麒麟才子”的称号是怎么来的。
可怕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他脑海当中现有的诗词越用越少,只剩下寥寥几十首。
为此,他不得不一再小心谨慎,甚至时常闭门不出,除非重大场合,轻易不借用古人诗词,实在推脱不得时也尽量自己写。
不过,人的胃口都是越养越刁的,阮青松早些年的诗作珠玉在前,如今的作品却逊色不少,反差太大,众人失望之余,不免偷偷议论起此事,认为阮青松江郎才尽。
有风声传到阮青松耳里,气得他当场摔了一批上好的瓷器。
这些话跟直接扇了他一嘴巴有何区别?
因为此事的推动,再加上秋闱在即,阮青松近些时日细细筹划了许多,这才决定重现出现在众人面前。
打定了今日夺魁的主意后,阮青松故意作出一副皱眉思索的模样,在厅内小幅度地来回踱步。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众人歌咏梅花的诗词都渐渐完成了,纷纷誊写到燕子楼专门提供的芙蓉笺上,标注好姓名,呈递给楼里的小厮。
有人恭维道:“这次诗会的题目虽然简单,但此间卧虎藏龙,我怕是无望了,阮兄高才,想必今日定能满载而归。”
阮青松道:“郭兄言重了,涂鸦之作,愧不敢当。”话虽如此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在原来温润自矜的底色上,稍稍覆盖了些得意
旁边另一华服男子讥笑道:“怕只怕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知道早些年的诗作到底出自何人之手,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有那般心智?骗鬼呢。”
阮青松眸色冷了下来,微笑如常道:“这位兄台是在担心自己与燕子楼提供的奖品失之交臂?其实大可不必,稍后在下借给阁下把玩一段时间就是了,兄台不必客气。”
“你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自信?”一道空灵而又干净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带了些微的冷意,清泠若山涧泉水。
众人只觉得一股凉爽之意拂面而来,精神都为之振奋不少,抬头望去,楼梯拐角处正站着位容貌昳丽秀美的少年,只是神情却不知为何有些冷然,眉眼间无悲无喜,如同一尊白玉雕琢成的佛像。
又是这个样子,每一次,只要白檀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毫无意外地被牢牢吸引过去,根本没人在意他的感受。
不,更确切地说是只要白檀在场,就不会有人记得他阮青松的存在。
何其可悲!
阮青松死死地掐住掌心,竭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弟弟,你今日怎么舍得出门了?寻常这个时辰,弟弟你不是已经就寝了吗?”
姜国推崇勤奋好学之人,世家学子们读起书来常常废寝忘食,挑灯夜读的也不乏其人,稍微惫懒些的也要在书房待至二更三更。
至于寒门子弟,即便因为经济条件上的限制,没有油灯蜡烛等物照明,也有不少另辟蹊径,做出诸如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举动,一时传为文坛佳话。
白檀也是求知若渴之人,只是阮白氏顾念儿子的身子,不许他熬夜,所以白檀的就寝时间确实比其他人都要早一些。
不过,这话到了阮青松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儿呢?
白檀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睨了阮青松一眼,将他那点儿小心思看得分明,“阮公子慎言,你姓阮,我姓白,你算我哪门子哥哥?”
阮青松暗中咬碎一口银牙,脸上却带着无奈的笑容,眼神慈爱,如同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我都是父亲的孩子,自然是手足兄弟,檀儿,你啊你,不过是因着你没有按时完成课业,父亲出言教训了两句,这也是为你好,弟弟万万不可心生怨恨。”
去他妈的慈爱眼神。
白檀恶心得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第一,每晚亥时四刻准时休息,这是我母亲再三叮嘱过的,所为的不过是让我好生保养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自然不敢违逆。第二,我父亲阮尚书事务繁忙,等闲不许我去打扰他,至于检查课业,更是无稽之谈了,须知我可是连他书房的门都进不去的。最后,你我虽生父相同,但严格算来,却出身两个毫无联系的不同家族。我生母未出阁时,贵为京都洛阳香药白家唯一一位掌上明珠,幼年时即得蒙圣宠,被接到皇宫内院中教养,与锦城公主同吃同住,乃至义结金兰。我随母亲姓白,论字排行,起名为檀,姓名载于家谱之中,承白氏衣钵,先祖是被世人赞誉为风华满京洛的白衣客,敢问阁下祖籍何处?出身哪里?生母是哪家千金?”
所谓世家贵族,并不是有钱有势就可以了,比起这些,更为重要的是一种流淌在骨血里,代代相传的高贵,一种经过岁月打磨,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沉淀下来的历史底蕴。
真正的世家,不但人才辈出,礼制完备,还拥有连皇室都为之艳羡的文化传承,让人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小觑。
有人说三代才培养出一个贵族,此话不假。
第14章 一梦千秋(十三)
听了白檀这番话,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阮青松在外行走,一直打着礼部尚书阮乐正长子的名号,却从未提及他的母亲。
十几年前阮乐正入赘白家的事满京城无人不知,而白家人又是出了名的古怪,但凡是白氏族人,无论男女,一生都只能孕育一个孩子,千百年来,绝无例外。
那么,倘若这雪衣少年所言为实,阮青松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切切察察,像是有一万只苍蝇涌进了燕子楼。
阮青松被踩中了七寸,眼中浓烈的恨意险些遮掩不住。
生母出身风尘也就算了,还连累他也被人瞧不起。
这是封建落后的古代,身份等级森严,从呱呱落地那日起,人就被划分成三六九等,出身低微是阮青松一辈子的痛脚,由不得他不去嫉妒白檀。
纵然从小就被阮乐正和花见羞娇养着长大,但是阮青松知道,白府的所有繁华荣宠都不属于他,前世的遭遇让阮青松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就像一个经济拮据的房客,虽然坐拥豪宅,却随时都可能被人无情地扫地出门。
只有将那些东西完完全全地夺过来,冠上自己的姓名,或许他才会觉得好受一些。
之前,因为白檀少在外面走动,旁人根本不知道白家真正传人姓甚名谁,他便有意混淆视听,每每只说自己是阮乐正的嫡长子,费尽心机,苦心遮掩,让世人误以为他才是阮白氏的儿子。
现在,他一直小心隐藏的秘密,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被白檀拆穿在人前,阮青松感受着众人狐疑嘲讽的目光,仿佛被钉在耻辱柱上,心里涌过一层又一层的难堪。
白檀神情悠哉地望向阮青松,将对方双眸深处的阴暗情绪尽收眼底,不禁觉得好笑,阮青松这家伙是有被害妄想症吗?
白家祖训有言:白氏子孙,男不可续弦,女不可另嫁,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年,阮白氏还未与阮乐正彻底撕破脸,见到突然被丈夫带进后宅的花见羞母子,虽然气恼愤怒,痛恨阮乐正出尔反尔,背叛曾经许诺的誓言,却从未想过出手伤害花见羞,更遑论是针对不过一岁多的阮青松了。
阮白氏曾说过,世间本就对女子甚为苛待,她又何必去做恶人?至于阮青松,彼时阮白氏自己也是初为人母,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对阮青松只会比对花见羞更好。
从始至终,阮白氏和白檀对花见羞母子抱的态度都是眼不见为净,好吃好喝地养在内宅也就是了,反正也不缺他们那一口吃食。
只可惜,世上人心不可测。
阮白氏和白檀想要做件善事,却没想到养虎为患,谁能料到反而是花见羞母子主动出击,将阮白氏和白檀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