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宫里的人,店家也愿意给他们行方便。
可一个个面上是这么一套,背地里终究把他们当成了第三种人。便是再尊贵也不成,——那,也不是个完整的男人啊!
段荣春在遇见双杏之前没有因为这种事情自卑过,但终究还是烦透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行人店家。
今日不同,他们二人都穿着寻常衣服,也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寻常百姓。余杏娇自然不必说,段荣春虽然瘦了些,但是个子还是高的,在她身边,脸上的阴翳消退,看起来也很是个样子。
走了没有几步,便有在路边摆摊卖些新奇小玩意儿的店家嚷嚷,教这对新婚的夫妻也买上一些,他们相视脸红。
朝着那摊主点点头,手也牵在了一起。
背后传来嘀咕声音“哎,就是脸皮薄嘛”。
余杏娇也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出宫,呼吸新鲜而自由的空气。
在纷乱的人影中,她终于看到过去的自己。那些真的假的清晰的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
——还有记忆、还有记忆。这家摊子、那家店,和她只能一遍遍重复的梦中是一样的。
这些年来,这个世界给予她的苦难和沉重的镣铐却从来没有脱下,直到现在。
她觉得自己仿佛能够放下很多东西。
走下去、再走下去,宫门在皇城最繁华街道的东端,余杏娇和段荣春二人走过一条街的距离,余杏娇许久不出宫门,什么都想要看一看、瞧一瞧。
不过是一条街,就让他们消磨去了几乎大半个上午的光景。
段荣春怀中抱着她方才挑来的一些东西,他另一手牵着她。将这条街要走尽了,余杏娇略带些僵硬地转过头来,说:“好了吧,好了。”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些什么。
更近了些。
余杏娇想要视而不见的东西,段荣春偏偏要将其捅破。
其实也并不是视而不见,趁着时间也凝固,余杏娇再度陷入如落叶般纷飞的回忆中。
小时候,从余府出门,向前走百来步便是熙熙攘攘的摊位。母亲偶尔嫌弃这宅子附近太乱,但是这话传到了父亲的耳中,他笑呵呵地回道,乱也有乱的好处,身边的都是好人,多沾沾人气儿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冬天,她趁着冰天雪地溜出门去,那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一步就到了皇宫门口。
是嬷嬷将她含着眼泪捞了回来,一边教训她不许乱跑、一边痴痴地望。
她问:“怎么日日不见这门打开。”
嬷嬷捂了她的嘴,叫她不许再说:“是小姐每天起得太晚了。老爷下朝......”
停。
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到她,抱歉地喊了一声,就又消失在人海中。
段荣春没有询问她的失神。
他开口,声音跟随街上叫卖声传入她耳中,但天地喧嚣,她只能听见这几个字。
他说:“不回去看看吗。”
第四十九章
回去。
回去......过去的记忆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片段, 更真切的那部分,——也是不好的那部分, 一直存在在余杏娇的脑海中,但是她却不愿意再多触碰。
余杏娇稍微有些失神,但是眼前人灼灼的目光让她又将自己从那失神中脱离出来。
段荣春无视了她的恍惚。他直视她的眼睛,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所逃避,却非要做那世间最残忍之人,把所有不得不都强行放到她面前。
他又问了一遍:“不回去看看吗?”
和方才淡淡一句不同,这次是一个问句。
好像是在彰显他的态度, 他只看她心中所想, 她究竟要不要回去......
余杏娇咬了咬嘴唇,一瞬间心中的胆怯几乎就要战胜勇敢和追忆的一方。可是眼前的人如此的诚恳,好像并不是经过此处, 就要随口问问, ——他必定心中已经做出了千万种设想, 也为踏出这一步做出了百般努力。
既然已经是新生,又何必恐惧过去?
余杏娇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段荣春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余府和他们二人现在站着的地方只隔了半条街,那些曾经在余杏娇回忆中无限渲染的事情已经模糊:她明明记得儿时要想出一次门总是路途遥远, 而他们匆匆走过的这条街也在小小的她心中漫长无比。
或许在儿时的她心中, 从院门口跑到皇城边就是足以铭记半生的壮举。却不知道在宫门前不解的人,终要被迫跨进永远被落锁的门,在宫门的另一端流泪。
只是一眨眼, 他们就走到了余府院门口。前面半条街,余杏娇和段荣春耗费了半个上午的辰光,但这半条街,却用了她仅十年的时光去回溯。
去重新接近。
而现在,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刻钟,就能回去。早在余杏娇点头的时候,段荣春就反握住了她的手,成为了这一段路程中的主动者、掌控者,容许自己暗中所做的努力一点点抹去眼前人的悲伤。
踏进院门,余杏娇儿时觉得高大的门槛实际上远远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夸张。
心中一些记忆随之苏醒:那时候她等父亲下朝,总是偷跑出去站在门槛上向外望。嬷嬷每次看到都要小心地把她报下来,告诉她,门槛是不能踩的。但是杏娇向她询问一个缘由,嬷嬷也沉吟着说不出来。
直到现在,杏娇也不明白,可她还是小心地迈过去。
余杏娇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段荣春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到了这双手中。
之前,是这双手拉起了她,现在,又是这双手撑着她走。
从外院走进去,又到了内院。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院中,她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大雪中的腥味和焦味,不知道是皮肉或焦炭。
它们大把大把泼在雪地上,惨白的艳红的,拉她回去那个时候。
可是一晃神,那些悲戚又不见了。
余杏娇无言,又重新紧紧握住段荣春的手。
她再眨眨眼,确信刚才只是幻觉。
事实上和回忆中已经完全不同,她对这个院子最后一瞬的记忆还是冬日年关,大雪纷扬。
可现在已经是六月,院中花草葱郁,既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亦带着野趣。
内院中央,种着一棵杏树。杏果趋近成熟,黄白交杂,已有了些后日可喜的沉甸甸的风貌。
它正处盛果期,过去几年熟果腐落枝头,成了天然的养分。
如此鲜活的光景,映衬着她的记忆,好像是梦一场。
杏娇吸了吸鼻子,问:“怎么成了这样。”
但也不说成了这样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段荣春在旁边轻声回道缘由。
他在出宫办事的时候收拢她家旧宅,粉了院墙、又重塑了堂门,但院中草木皆是自己长成的,他只做了粗略修剪。
——作为他六月初六的生辰礼赠给她。
让她几千个日夜无法脱身的痛苦似乎此刻也必须消散,那些苟活在她回忆中的人现在正要一一与她告别。他们面露关切却无悲无喜,衣着整洁一如往昔,不再有狼狈和屈从——就如同从来没有被剥夺过尊严一般。
杏娇哑然,也因为他竟然还记得当初自己生辰时反倒送香包给他,他如今便效仿她法,将本该的赠予者与受赠者翻了个个儿。
毕竟所谓庆贺,也不过是和重要的人在一起,令重要的人心生欢喜 。
但是段荣春接下来的话要将余杏娇的哑然更加重一层。
余杏娇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垂首从怀中掏出那一叠地契银票,——她终于明白了早上时他往怀中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听完他说的话,她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在让她做选择。
她已经重新成了余家的小姐,不再为奴为婢,他们之间也不再和过去一样。
他令她选择,她可以出宫,拥有永远的自由。而不是如同现在一样,只能偷得出宫的片刻光景。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为她求来赐婚,自有无数青年才俊,无数......真正的男人。
他说了许久,却只说了这一条路,但把这些东西明晃晃摆在她面前,另条路便也不言而喻。
余杏娇就这么怔怔地听着,没有仔细去看他的神色。
他低垂着头,心中却有两种情绪不住翻涌,但它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如果...如果她给出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回答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