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比在现代,一个人不小心弄脏了另一个陌生人的鞋子,结果买了辆法拉利送他一样。
何等的土豪与粗暴!
由于对这个时代的金银价值毫无了解,以至于“被土豪”与“财大气粗”的崔颂在得知真相的那刻差点捂胸口倒下。
他能想象绀衣男子在见到崭新发亮还散发着漆味的马车时,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懵逼。
因为他此刻就挂着同样的表情。
无怪人家要送他金贵的玉佩。对方与他既不认识,又无交情,收到一辆昂贵的车,自然要想办法送还。
直接还车的行为太过生硬,送钱又显得庸俗计较,于是只能回之以礼,以同样贵重的美玉相赠。
想通这一节,崔颂接过玉佩。
预计自己可能已在对方那贴上“人傻钱多”标签,他小心地问道:“不知贵主人姓甚名谁?”
他拒绝听到任何熟悉的名字。
那侍从犹豫片刻,似乎因为不曾受过吩咐,不知要不要将主人的名讳透露给他。
而后婉转地道:“家主黄门郎[1],颍川颍阴人士。”
完全不知道黄门郎乃是官职的崔颂:……???
黄萌(蒙?)郎?
以那人的衣着与谈吐,必定出自士族之家,而这个时期的士族不可能给后代起双字之名,这萌郎(蒙郎?),约莫是某个代号,或者是那人的字。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莫名的戳中笑点#。
总之,对于黄萌郎这个称呼,崔颂毫无印象,也不记得三国颍川名士中有姓黄的人。
这多少令他宽心了些。虽说不小心犯了二,但总归是以后不会再碰上的不相干之人,这段黑历史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崔颂心情松快地辞别侍从,回到家,正值中午,便唤来乔姬,让她给自己准备点吃食。
虽说古时的人大抵只吃两顿,然而上层阶级向来是有特权的。不说皇帝一日四餐,像崔家这样的簪缨世族,明着不敢违制享受皇帝的待遇,私下里弄些点心开个小灶还是没问题的。
乔姬端来一盘炙肉与一碟子胡饼,轻轻地搁在案前。
“公子可要喝茶?”
喝茶?吃饭时喝茶对胃不好吧。
崔颂正想摇头,但一看那炙肉上的油光与焦皮,觉得还是应该泡杯茶,等饭后半小时再喝。
他遂让乔姬先准备好茶具。
乔姬低声应诺,在厨房佣工的帮助下端来了一只……小鼎?
但见乔姬打开鼎的下格,往里面加了点薪草,然后点燃,合上格子,往鼎中注水。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她依次往里面丢入橘皮、葱、姜等物。
每丢入一样,崔颂的眼角就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下。
直到侍女把盐也倒进去的时候,崔颂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罢了,这茶暂且别煮了。你去取一壶桂花琼浆来。”
崔颂这才想起来,他那考古学的爷爷曾经说过,中国最早的茶都是煮着喝的,即把茶饼揉碎,加入葱、姜、薄荷、枣、盐等物,或者把茶沫弄成米糊状……
#何等可怕的黑暗料理#。
虽然明白浪费粮食是件可耻的事,可崔颂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去喝那又咸又甜还有点辣的茶。
他正想让侍女把这黑暗料理倒了,却见崔琰在这时候穿廊而来,进入厅堂,见着煮茶的小鼎眼光一亮。
“叔父好兴致,琰正想煮杯茶喝,不料叔父这儿已经备上了。”
崔颂:……归你了。
崔颂抿着琼浆,不能直视那边吃茶跟吃罐头一样的崔琰。
各自吃完午饭(茶),崔颂这边正饱腹思睡欲,便宜侄子那竟是饱腹思情操。
在崔琰的示意下,他的女侍搬来了一架外表似琴,但是有25根弦的乐器。
——瑟。
崔颂脑中拉起了八级警报。
“君子之近琴瑟也[2],”崔琰餍足地叹道,对他发出邀请,“左右无事,不如叔父与琰共奏一曲,倒也不负这满园的春色?”
崔颂:……
又来?!
崔季珪啊崔季珪,你知道“琴瑟和鸣”是什么意思吗?
【二】
然而这不是元朝,“琴瑟和鸣”还不是夫妻关系的代名词,崔琰更不会知道这一点。
他只知道,弹琴鼓瑟,音律和绝——能够与琴艺超凡的叔父共奏一曲,是何等快意之事!
崔颂要是知道他的想法,绝对会把灌进口中的琼浆如数喷出。
讲道理,对上崔琰的这个邀请,他是很想拒绝的。
可他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昨天才蒙混了弹琴的事,今天若是贸然回绝,会不会让便宜侄子起疑?毕竟原主可是爱琴之人,一天不弹就浑身不舒坦,突然拒绝弹琴,怎么看都不对劲……
崔颂还在犹豫,侍女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麻溜地搬来瑶琴。
崔颂:……靠!
四有三好的崔颂少爷终是没忍住在心底爆了声粗。
他不断对自己强调“冷静”,任侍女为他净手,又焚了香,做完一系列仪式,这才将琴放在身前的案几上。
崔琰已经酝酿好情感,将手搭在弦上。
崔颂睁着死鱼眼,默默看着华美的木琴。
崔琰开始拨弄前奏,崔颂纹丝不动。
崔琰的瑟音进入正题,崔颂仍然纹丝不动。
崔琰心觉奇怪,抬头看了对面一眼,却见崔颂懒懒抬眸,冲自己洒然一笑。
如此,崔琰再怎么疑惑,也不好直言询问,只按部就班地鼓完瑟,曳袖一礼。
“叔父……”
“季珪适才鼓瑟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声音?”崔颂不动声色地抢过话语权。
“这……”崔琰被问得一懵,如实答道,“琰只听到自己的瑟音。”
“除此之外呢?”
“……”崔琰微愣,见崔颂神色肃然,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琰只顾着指下弦音,倒是不曾注意其他的声音。”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不由看向堂内的主人。
尚未及冠的少年长发未束,一身皂色深衣,广袖曳垂。
隔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少年唇角的弧度惬意而自然。
“颂心中有一曲,恰能与刚才的瑟音相合,季珪且听。”
崔琰目光灼灼地看了过去。
崔颂道:“还请季珪阖目。”
崔琰听从地闭上眼睛。
……
一息过去,不曾有声音传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崔琰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琴音。
他忍不住睁开眼,却见崔颂安详地坐在原位,两手垂着,连琴桌都没有碰一下。
“叔父……”
你倒是快弹啊!——崔颂从崔琰眼中捕捉到诸如此类的焦灼意味,他不慌不忙地朝对方露出一个高深的笑,风清云浅地说道:
“曲已罢,季珪可听出了什么?”
崔琰:……
如果崔琰是现代人,他当前的心音绝对会被“你TM是在逗我?”“这什么鬼”“是我少看了一个季度的美剧吗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刷屏。
可惜他不是,因而他完全形容不出心中那股子纠缠在一起的诡异感觉,一时间失去了言语能力。
等到崔琰终于反应过来,正要质疑的时候,崔颂摸着琴腹阴刻的隶书文字,及时加了一句。
“此曲,名为‘问心’。”
问心?
再次思索之前的对话,以及让他闭眼却不演奏的用意,崔琰似乎明白了什么。
“叔父……是想让我抛却一切杂音,聆听自己的心声?”
崔颂笑而不语。
崔琰再度闭上眼睛,神态肃穆而安详。
暖阳,鸟语,和风,花香。
因匆匆走过花廊而被忽视的一景一物,活灵活现地涌入耳中。
崔琰睁眼,喟然长叹:“琰懂了。”
这段日子,朝中的局势愈来愈乱,连带他的心也躁动不平。
如今静下来,倒似饮了一口凉水,浮华褪尽,神清气明。
……
崔颂知道崔琰又多想了,但这正合他意。
他一直坚信——最有效的忽悠,不是千方百计地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而在于无形地引导。根据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角度入手,引导对方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毕竟比起别人的观点,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想法,甚至对自己的判断有着谜之自信。
在此,崔颂还要感谢约翰·凯奇的《4分33秒》[3],感谢琴腹上刻着的“问心”二字。多亏了二者带来的灵感,才叫他在仓促中想到这个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