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这有何难,我恰好与那吕将军有几分交情,替文若走这一遭便是。”
荀彧起身纳拜,被崔颂一把扶住:
“文若这是作甚,几年不见,莫非与我生分了?”
荀彧郑重道:“非为彧自己,而是代我曹公,为这三城的百姓向君致谢。”
迟则生变,崔颂即刻前往吕布的营地,递书拜谒。
他没有用“鄄城来使”这一名头,而是以“故人旧交”自称。
吕布一听小兵禀报:有一个自称是自己老朋友的人来访,心中微疑,再看名刺,见来人是崔颂,大喜,让亲兵将人领进主帐,起身相候。
待见到崔颂,他让亲兵去取几坛美酒,饮崔颂入座。
“上次离别的时候,多亏子琮予以忠告,否则我必和王允一样,死在高枕无忧的假象里。”
说到王允,吕布不由唏嘘。说句实在话,王允对他确实不错,不会像丁原那样以信任之名阻他的青云路,也不会像董卓那样喜怒无常动辄打骂辱人尊严。不管是高官厚禄,美人爵位,金玉神驹,王允都眼也不眨地奉上,对他那是相当的大方。
只可惜,王允虽有治民之才,在其他方面实在缺乏敏锐度,以致轻易被董卓余孽攻破城池,命丧九泉。
崔颂陪着他一同感慨王允这戏剧的一生,绝口不提自己的来意。
最终,吕布率先按捺不住,问起崔颂:“子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崔颂淡笑道:“我欲往南边走,恰好路过此地。听闻将军在此,故厚颜前来。”
吕布笑道:“难为子琮有这份心……却不知子琮是因为何事去往南方,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话里话外透着要替崔颂解决难事,让他留下的暗示,显是起了招揽之意。
崔颂道:“我昨日来到鄄城,本想着此地民风淳朴、适宜定居,却不曾料到,城内居民竟神色惶惶、面色枯败。略一打听,原来鄄城这几日并不太平,兴许会有战事……颂不敢久留,欲往南方避祸。”
吕布抚掌大笑:“我当是何事——子琮不必担心,等我打下鄄城,你想在鄄城住多久,就住多久。”
崔颂故作惊讶:“我听闻欲攻鄄城的是兖州之主……原是将军。”
遂向吕布道喜。
吕布欣悦地接受,正等崔颂投效,却见崔颂眉宇微蹙,迟疑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吕布的欣悦顿时灰飞烟灭:“怎的好端端的叹起气来?”
崔颂道:“哪怕将军打下鄄城,我也还是要往南方去的。”
吕布摸不着头脑:“为何?”
“这鄄城,如今是曹孟德(曹操)的治所。”崔颂直视吕布,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眼中的忧虑,“将军莫非不知,这曹孟德是渤海太守袁本初(袁绍)的发小,二人情谊深厚。”
吕布愈加不明白崔颂的用意:“那又如何?”
不过有几分情谊罢了,难道袁绍还会为了曹操吃瘪而替他出气不成?这年头,天子式微,群雄逐鹿,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活,难道还会为了儿时的几分情谊,弃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吗?
崔颂回道:“曹孟德为赘阉遗丑,因这出生,历来为名门士族所不齿,你当袁本初为何要屡次抬举曹孟德?因为这几分情谊,袁本初(袁绍)自然愿意为曹孟德(曹操)提供助力——袁本初忙于北线作战,向北扩张势力,这南边他便顾不得。曹孟德占领兖州,正与他呈守望相助之势……”
说到这,崔颂故意停了片刻,见吕布听进他的话,拧紧了眉,这才接着道:“如今曹孟德失了兖州,袁本初的背脊开敞,所幸范、阿、鄄三城犹在。于曹孟德而言,虽伤筋动骨,到底犹可喘息。而袁本初忙于冀州战事,无暇南顾,故而对此处之事不闻不问。但若将军夺下范、阿、鄄三城,那便大不相同。曹孟德失去所有治所,无处可去,必会率领残兵去往袁本初那。而袁本初得了青州兵的全力相助,极有可能迅速平息战事——若他知道曹营之地全被将军夺走,如何不怒?待到那时,只恐再兴战事。”
吕布急道:“这可与陈公台(陈宫)所言不同!”
崔颂摇头:“陈公台本是曹孟德的幕僚,与将军并无旧的交情。冒险迎将军入城,怕是恨透了曹孟德。如此,他定然会劝将军更进一步,占领剩余的三城,让曹孟德不得翻身。”
他顿了一顿,起身拱手:“忘了陈公台如今是将军的驭下——正所谓疏不间亲,是颂狂妄多言。我这就离去,还望将军原谅我的无状。”
说完,转身便走。
吕布一惊,连忙起身阻拦。
第114章 崔颂定计(下)
吕布道:“对亏了子琮的金玉良言, 布方能及时从长安脱身。布又岂是好坏不分之人?还请子琮不要避忌, 将事情与我掰扯个清楚。”
崔颂婉言推辞, 见吕布质疑要听, 肃容道:“将军可听过一句俗语——凡事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将军已得兖州, 此弹丸三城,于将军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不若卖袁本初一个好, 既可避免曹军穷途末路,拼死与将军决战,又可获得实利, 何乐而不为?”
“这……可我已夺曹操主业, 放过这区区三城, 如何是向袁本初示好?”
“将军此言差矣。袁本初有意扶植曹孟德, 却又不愿见着曹孟德势大。如今这一局面, 正是刚好。曹孟德失兖州,必得仰赖袁本初。将军……不正是看着袁本初的面子, 才不对曹军赶尽杀绝的?”
吕布暗道了一声“妙哉”, 面上不露分毫:“只怕那曹孟德不肯轻易罢休。”
“曹孟德如何态度,取决于将军。”说完,便与吕布附耳。
吕布:“便依君之所言。”
事毕, 宴请崔颂。
“一切便托付子琮了。”
崔颂吃了一顿大餐,打马回鄄城。
他望着苍茫的原野, 吐出一口浊气。
总算, 不负他在庐江苦读了那么久的《战国策》。
回到鄄城之时, 荀攸与戏志才也已到了城内。
崔颂让华佗为戏志才诊脉,只见华佗神色凝重,久久不语,连带着崔颂的一颗心越悬越高。
半晌,华佗放下诊脉的手。
“服药后,须得好好养护,如此还能活个二十年。”
崔颂的心终于得以安定。
这是一个好消息。
其他的医者都断定戏志才最多只有三、五年好活,华佗却肯定地说,只要好好治就能再活二十年——在这个人均寿命短暂的古代,这个结果已是十分难得。
过了两日,吕布果然撤兵。
荀彧问崔颂:“子琮认为主公归来后不宜出兵,是有什么因由?”
崔颂答道:“吕布不可轻克。若出兵,必为粮草所困。不若休养生息。”
几月后,天降蝗灾,百姓饥饿。幸而荀司马早有准备,开粮仓,免去一番磨难。
待到那时,崔颂早已离去。曹操不由慨叹:“明明如月,何时可掇[1]?”
……
戏志才的病既已得到了解决,崔颂未等曹操回返,便向荀彧等人请辞。
作为一个一心为主公谋划的谋臣,荀彧自然是要向崔颂卖安利的:“曹公明锐权略,求贤若渴……”
无数芷兰之语,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好老板,就找,曹孟德!
崔颂回曰:“多谢文若好意。只是我已答应家父,待志才的事一了,便回庐江,不便在此逗留。”
荀彧深憾,与崔颂惜别。
崔颂被荀彧三人送出城,在与众家仆离开之前,他回首遥望鄄城的高墙厚壁。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总有一天。
这个舞台将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重新看向身前的大道,策马扬鞭。
当晚,他终于在梦中见到另一个自己。
两年未见,“崔颂”仍是原来的模样……只不过书桌前多了一本牛津词典与一摞英文物理文献。
见到他,“崔颂”如释重负:“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崔颂与对方打了个招呼。他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乍一见面,恍如隔世,竟不知从何说起。
崔颂的目光移向书桌:“在阅读外国文献?”
清河名士“崔颂”,笑容渐渐凝固.jpg。
他沉重道:“最离谱的是当中竟然还有德语专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