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愣,贞白淡声道:“只是一缕阴魂。”
“不可能。”李怀信难以置信:“若是阴魂,你我怎么可能看不出?!”
但事实就是他们谁也没看出来。
“障眼法吗?”冯天隐隐有些发怵:“或者是,我们也被卷在一个空间里而不自知?”
贞白环顾四周,语气笃定,给冯天喂了一颗定心丸:“不是,仍在现实中的佛塔里。”只不过,她左眼隐隐泛出绿光,似一只蛇目的形态,幽幽盯向楼梯处,有一缕阴气自缝隙里渗入地底。
她敛了绿瞳,转瞬恢复常态,指向梯阶处,问空舟:“那里,可是地宫入口?”
方才发生的一幕完全令空舟措手不及,他只是出于本能的点头回应贞白,看向楼道的一瞬,突然一个人至上而下,跛着脚,跌跌撞撞站在台阶上,一副狼狈样,磕得头破血流。
四目相顾,空舟倏地睁大眼,瞳孔紧缩。
顾长安扶着栏杆,已经虚脱得快要站不稳,他在充满温香嬉乐里晕头转向,终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然后跌跌撞撞,挣扎着,一扇门一扇门的闯,他在里头满世界找寻,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对缠上身的美人儿避如蛇蝎,他惊慌的躲,磕得头破血流,终于让他推开又一扇门,撞下塔楼,狼狈的站在扶梯上,一抬眼,就看见立在金莲中的白衣僧,刀刻的眉眼,恍如初见,他唤唐季年,三个字,像刀刮在嗓子眼,鲜血淋漓的念:“唐季年……”
一把破碎的嗓子,哽在喉间,像是历尽千辛,终于破镜重圆,却迟了十三年。
空舟定定相望,短短须臾,仿佛耗尽一世光阴,又仿佛一眼万年,他张了张嘴,千回百转,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是见对方开口,顾长安的眼眶就涩了,他朝唐季年跨步,却恍惚得一脚踏空,摔下去的瞬间,泪眼朦胧中看见他朝自己奔过来,抬起双臂,像是想要接住他,那么快,快到只是眨眼间,十几个台阶的距离,缩地成寸就到了跟前,顾长安便朝他伸出手,想搭一把,更想抱住他,却在相拥的瞬间穿魂而过,一把阴寒至极的冷气,猝不及防地渗皮透骨,凉得他哆嗦……
顾长安摔下台阶,被李怀信敏捷撑了一把,他顾不及站稳,猛地抬头,盯住唐季年。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顾,却不是破镜重圆,是阴阳相隔,是参商永离。
作者有话要说:桃花依旧在,几度笑春风。
第78章
唐季年死了十三年,已经死出一定资历,加之他执念颇深,不刻意避人或者隐身的时候,很容易会让人撞鬼,就好比现在,顾长安一眼就看见了他。
来之前,顾长安从未想过,他和唐季年,会是这样一场生离死别的重逢,在这座塔室内,阴差阳错的聚首。攒了十三年的相思,突然崩塌决堤,肺腑里千言万语,像刀一样刮得他肠穿肚烂。他们彼此相望,仿佛把一世的悲欢离散都望到了尽头,哪怕曾经的相识相知,都被绝望渗透。然后脑子嗡嗡的,眩晕,耳鸣,一片空白。
顾长安眼前发花,胸闷得喘不上气,浑身上下没一丝气力,早就已经受不住了。他像个濒死的人,连话音都提不起:“我回来了……”
四个字冲击过来,掀起了空舟身为唐季年时,对顾长安所有的恨和怨,他突然想起十三年前,广陵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他追着一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声嘶力竭的喊:顾长安,你回来。
如果那只是昨日今天,如果此间没有相隔十三年,如果你没有走……
可惜没有如果,顾长安走的时候,几乎抽掉他半条命。
不管是什么理由,好的,坏的,还是被逼的,哪怕顾长安情非得已,他唐季年都无法接受,临到头,那些山盟海誓就像个屁话,欺骗他。
还记得当时,他想过去死。
但终归没寻死,说不清,也许是还没爱到那份儿上,却也差不多生不如死了,心痛得忍不了,没日没夜睡不着,几乎快把自己熬枯了。
因为顾长安的离开,他迁怒过自己的父亲,恨透了那些逼得他们分开的人,尤其是那个想要嫁过来的都护千金,他迁怒她,去都护府退婚,狠狠闹过一场,闹得满城风雨,让整个广陵都知道了他唐季年爱疯了一个男人,为了那个男人,不计后果,当众羞辱都护千金,他说看不上她,说她上赶着倒贴,有没有大家闺秀的廉耻,他怪她把顾长安逼走了,因为横生出这门亲事,当时他除了迁怒,除了发泄,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当冷静下来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疯过了头。
然后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要了。
就算那个负心汉回来,他也不想要了。
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可是如果他连顾长安都不留恋了,还剩什么能够羁绊的,索性全都弃了吧,了却红尘,遁入空门,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恪守清规,心无所属。
可真的就了却红尘,心无所属了吗?
唐季年盯着面前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时隔多年又回来扮上一副悔之不及的模样,伤心欲绝站在他面前,是想演一出浪子回头么?
唐季年恨他恨得满腔满腹都是毒,他把自己毒死了,到头来,却还是舍不得这个人。
他舍不得,因为顾长安十六岁就跟了他。
顾长安是个男人,却倒错性别跟着他,因为他一句看上,顾长安就服了软,心甘情愿被他往歪路上带。他知道世道绝对容不下,也预感将来会遭受什么,他们不可能瞒过世人一辈子,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他扛得住,也不在乎,就怕顾长安受辱,只稍一想就心疼难忍,觉得太委屈他,可是没办法,他唐季年认准的人,即便天理不容都要跟他在一起,若是委屈了对方,那就去补偿,去疼他,千百倍的疼,往死里疼,更往死里爱,总之不能辜负这个人。
所以哪怕顾长安弃他而去,自己恨归恨,却是心甘情愿的。
他从来不是个别扭的性子,盯着顾长安,想泄恨,想怒斥,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他以前宝贝他宝贝得都怕说一句重话,但他怪他:“你还……知道回来啊!”
只一句,顾长安就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像走失了多年,千辛万苦,终于回了家,回到他爱的人身边,嚎啕大哭:“我错了,唐季年,对不起。”
放在以前,他肯定会说,知错咱就改,可是现在,改不改都没意义了,回不回来也没意义了,人鬼殊途的道理,他懂。
连一旁围观的四个人,都看得难过,直到唐季年飘下梯阶,虚透的一缕魂体裹在白衣僧袍里,低喃地唤了他:“顾长安。”他说:“我已经死了。”
那么直白,摧心剖肝,幻灭了顾长安所有的期许。
他说:“这辈子,你算是彻底把我辜负了。”
仅一句,肝肠寸断。
他还说:“顾长安,我恨你,怨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你。”
他把心里的苦,一滴不剩全都倒出来,血淋淋地去剜顾长安的心,快活且悲痛欲绝。
唐季年盯着他,曾经捂在胸腔里那颗热枕滚烫的心,如今早比冰雪寒,再重逢,且了断。
顾长安掩面痛哭,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着,字不成句:“我那时候,我没有办法了,唐季年,我每天,无时无刻,都在想,我太想你了,唐季年……”
想吗?想有用吗?不能在一起,想想都是受罪,唐季年也想了十三年,无时无刻,折磨够了,可惜顾长安不明白,他要的从来不是长相思,他要的永远只是长相守。
而如今,怕是他不敢要,也不能守了,所以就算千百万个舍不得,也得狠心将顾长安撵走。
可顾长安哪里肯走,泪水汹汹往外涌,他哭得稀里哗啦,已经不能看了,可怜兮兮的,又百般凄楚,他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然后自责得泣不可仰。
“何苦呐?”唐季年劝他,更是劝自己:“咱俩早就断了。”
顾长安怔愣抬起头,心脏倏地停跳,一句早就断了,差点就要了他的命。然后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曾对唐季年,有多狠心。那时候他不止一次的提过这句话:断了吧,咱俩,断了吧。
多伤人的一句话啊,那是种将心活生生剖开的痛楚,轮到自己身上时,顾长安几乎受不住,他突然就怕了,摇摇欲坠的身体抑制不住开始抖,千言万语堵在心间,他怕得不知从何说起,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找来佛寺,是想再续前缘的,可是怎么续,从哪里开始说起,他语无伦次:“没断,不能断,你活也好,死也罢,我化成鬼也去陪你,咱俩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