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小一个骨灰盒,就承起了一生的重量。
那么小。
关进不见光又昂贵的墓地,一生就结束了。
“嘿,”陆寅柯在他眼前招了两下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们都下车了。”
杜彧这才如梦初醒地摇了摇头:“没什么,过去吧。”
棺材又被放回了原位,阿虎恹恹地坐在条凳上,双眼无神地平视着前方。
“阿虎,今天怎么样?”杜彧走过去询问道。
阿虎迟钝地转过脑袋,表情是空洞且脱力的,直到看见两位哥哥的脸闯入视线,才逐渐勉强自己打起了一些精神来。
“啊,你们来啦。”他说得有气无力的,“我以为你们今天不会来了。”
“这是?”硬朗的男声闯进来,除此之外一只手也搭上了阿虎的头顶。
“叔叔,”阿虎朝上看着喊了一句,“这是过来支教的老师哥哥,昨天你们不在的时候帮忙搬了棺材的。”
被叫做叔叔的男人神色一僵,随后极其公式化地伸出一只手。
“你们是哪个大学过来支教的?”他问,“昨天谢谢你们帮忙了。”
这个男人虽然也穿着孝服,但只是松松垮垮在外面套了一下,露出腰间半截爱马仕腰带,银亮反光。
杜彧低头看了眼那人伸出的手正欲相握,却被陆寅柯抢了先。他脸上扬起友好的笑容,一边说着“我们是N大的”一边同那人不轻不重地握了两把。
“N大啊,那是个很好的学校啊,在全国都能排得上前几吧?”男人听见他们的学校眼里闪过光芒,“要是我女儿也能考上那里就好了。”
“令媛多大了?”杜彧问了一句,是礼貌的客套。
男人扯扯孝衣上的麻带,故意让爱马仕的标志露出来得又明显了一些:“还小还小,才一年级,但这事儿总要早做规划,毕竟十几年很快就过去了不是吗。”
“哈哈,您说的对。”
平静无波的笑声来自陆寅柯,他皮笑肉不笑地挑着嘴角,眼尾却下撇着眯起,是颇具讽刺意味的神态。
杜彧皱着眉瞄了他一眼。
男人似乎是官场打拼惯了,圆滑得像只狐狸。他察觉到陆寅柯语气里的敷衍和不以为然,便连忙拍起阿虎的脊背:“虎子,别愣着,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啊,赶紧带他们去你屋里歇歇啊。”说完这句他又看向杜彧,赔起笑脸,“晚上就在这里吃个饭吧,我让阿虎她妈做顿好的招待招待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杜彧下意识摆起手,“我们就来看看阿虎,过会儿就走了。”
“真没事,”那人说,“晚上家里还请了人来唱戏,多待会儿吧。”
“唱戏?”
“因为妈过世有八十三,过了耄耋都算长寿,算是桩喜事。”
“对了,你看……”那男人突然偷偷摸摸靠了过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能加个微信吗?我看你们都这么出色,有机会还想向你们讨教讨教学习方法。”
“这……”杜彧勉拉扯出一个笑,“可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提供的意见都过时了,可能不具有适配性啊。”
“没事没事,优秀学生给的意见无论如何都会是优秀的,总会有用的。”男人面露急色,用留着长指甲的手去抓杜彧胳膊,“很快的,我扫你。”
那指甲眼看就要碰上杜彧皮肤了,万一太用力可能还会磕进一个印,讨人厌的,属于他人的印记。
“不急,您看扫我怎么样?我俩都一样的。”一只手穿过风抓了出来,力道强硬又嚣张,正正扣在男人伸出的手腕上。
说话人面带微笑,但细长的眼俯瞰下来,带着压迫与轻蔑。
“行行行,”男人一看软柿子捏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边输着好友申请边给自己找台阶下,“唉我只是感觉那位小兄弟跟我家女儿有点像,白白净净的不爱说话,学习方式上应该也会有那么点共同之处……”
“嘁,”陆寅柯跟着阿虎走在回屋的路上,他不屑地小啐了一口,“你那二叔什么人啊,也太油腻了。”
阿虎抬脚跨进门槛,默不作声拿出玻璃杯给他们倒茶。他举着一个半人高的塑料水瓶,拔下木塞,水蒸气奔腾而上迷住他的眼,他紧眯着晃动了两下身躯。
“我来吧。”
杜彧从他怀里接过热水瓶,水汩汩倒进玻璃杯里,声音由浅显到满溢。
墨绿的茶叶从杯底轻飘飘浮起,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当年考了个专科学校考出去了,现在在城里工作,很少回来。”阿虎塞上盖子把水瓶放回原处,转身找了个矮凳坐了,“昨天他把我妈骂了一通,质问她怎么没照顾好他妈。”
阿虎神情淡淡的,似乎在说一件不关于己的事情。
“怎么能让老太太一个人走出来,你干什么去的。”
“老太太磕了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连抢救都做不到。”
“你这个儿媳怎么当的,老太太当年怎么对你的,你就这么对她。”
他木然地复述着二叔的话,直到末了才略微叹出一口气。
“他心疼他的妈啊,可谁来心疼我的呢?”
杜彧睁着一双如墨的眼盯着阿虎落寞的侧影看了半晌,他抿了一口冒着热气的淡茶,滚烫的茶水从唇间印染开来。
“你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哑,磁性的说服力,蛊惑人心般的。
“我?”阿虎笑得有些悲凉,但他还是强打起了精神,重新用一种振奋的语调,“我不行啊!我又蠢又笨,农活也干不好,学习也学不好,可能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我……”他沉默了片刻,“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子。”
“在我妈被骂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冲上去告诉他我妈平时有多辛苦多忙碌,更别说指责他的不孝了。”
“我只能在背后偷偷听着,再在暗地里偷偷抹眼泪。”
“我是个废物。”
“没有像我一样差劲的儿子了。”
“我是个废物。”
杜彧把玻璃杯叩到桌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他似有似无地叹口气,拍上阿虎的脊背。
“你不是,你还那么小,还没有能力保护他们,这并不是你的错。”
“你很聪明,千万别因为一时的无措就开始自轻自贱,放弃未来的无限可能啊。”
“唉你说什么呢,跟小孩子别灌鸡汤,说点干货。”陆寅柯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伸手推了一把杜彧,“你听我的,我告诉你。”
“这时代拼的不是体力,”他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上方,“是脑子。”
“还不懂?那我再说白一点,”他每个音都拖得很长,像是要凿进阿虎的脑袋里,“学习。”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柯基哥哥这次倒是没说错。”
杜彧突然挑起一个略带挑衅却又耀眼的肆意笑容,那是似乎只在陆寅柯脸上才显露过的神情。但仔细一看,却又是说不出的合适,仿佛生来就该是如此。
“我们带过的学生一定是最优秀的,”他捏了一把阿虎婴儿肥的脸蛋,“让你二叔对你眼红。”
午后三时许,棺材又被抬了出来。
老太太的儿孙辈全长长跪成一条竖线,沿着马路一字排开。后面跟着五六个大汉用木杆挑起棺材,还有一堆捧着生了垢的黄铜短中长圆号的奏乐人跟在最后。
这是要下葬了。
抬棺材是个苦力活,中午吃饭就全都打点好了,该塞钱塞钱,该敬酒敬酒,怕的就是抬到一半拍拍屁股走人了,算是最重要的一环。
抬棺材的走了,前面的儿孙辈才能走;抬棺材的累了歇了,儿孙辈就要安安分分跪在前面。
那些吹着短中长圆号的,此时也不能奏哀乐,反而是要奏些快板,好让那些抬棺材的多些动力。
至于那些辈分远的,或是不相干的,用四轮拉了去,也都是可以的。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上了一个小土堆,土堆旁是松软的砂石。
抬棺材的撂下担子,改用锄具。用四齿的钉耙把土都耕开了,用大铲把土都运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体窟窿才显在了眼前。
先是炸炮,噼里啪啦震得耳膜颤动;然后是放棺材填土,骨灰盒就在棺材里;最后阿虎的大姑妈,也就是奶奶的大女儿开始分米,一把一把抓着塞进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