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自从周朝灭亡, 始终处于混沌状态。赵克用的手伸不到这么长,它便陷入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局。翻天比翻书还快,领袖换了一茬又一茬。
苦了百姓, 累了兵丁。
老百姓一看,与其让你们来折腾我,早晚都是入土,何如拼上一拼?
这样的怨气之下, 民兵形成气候, 也在情理之中。
陇西与晋接壤,偏偏晋州看上去实在孱弱,这不, 软柿子被人捏完还得去捏比自己更软的柿子,民兵就盯上了这里。
石肃将军报一扔,有些举棋不定:“怎么,是再等等柳韩二城的反应?”
严阙道:“不行,那就晚了。”
“那怎么办?”
李息想了想,道:“这次,换我们主动。”
石肃投来费解目光:“他们是民兵,我们也是民兵居多,并没有多大把握,况且此时固守城池更稳妥。”
“不是,”李息摇头,“我说的,是拿下韩、柳二城。”
“什么?!”
非但石肃,连严阙也惊了一惊,这两年来,李息一直致力于与周围城池搞好关系,方才的话,好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李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眸光转动,是难得的冷静,他道:“你最知道的,我们没得选。”
严阙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同样的场景,她经历了三次。
虽然两次都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她太清楚,与死的距离有多近,并且她从中失去了什么。
头一次,让赵克用摸清了华京的底。第二次,她则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
这种让对方掌握生杀大权的滋味,并不好受。
“石大哥,”她转身道,“听先生的。”
李息默然,两次宫变,险象环生,与其赌它个固若金汤,不若主动去抢夺先机。
而这时,石肃业已渐渐从眼前时局中走了出来,他道:“明白了。”
……
严华挥刀,上一刻还随风飘展的赵字旌旗,霎那间被拦腰斩断,一截旗杆斜斜插进泥土里,其上血渍已经变暗。
严华沿着面前陡坡向上行去,沧黄沙地上,是两个独行的背影,彼此拉开了一段距离。
严华在顶点止步,另一人也慢慢跟了上来,学他样子,向远望去。
“殿下,此役之后,江淮诸州已尽在我们掌控,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赵氏一战了。”
他的殿下没有立刻回答,赵志明侧头看去,严华脸颊受了伤,自左侧眼尾一道鲜红色的血痕一路蔓延至鬓旁,但他此刻却出奇地平静。
赵志明不禁问道:“殿下,一会儿我们去哪?”
“命大军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后启程,”青年很快回道,“回晋州。”
“殿下?”赵志明有些意外,“不去战俘营看看吗?”
严华的口气却无比坚定:“这一次,我离开的目的就是回去。”
赵志明愣在原地,反复琢磨这句话,没过多久,就听到远处传来报信的声音:“将军!将军!”
严华骤然转身,大步走下沙丘,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让他等不及去听传信兵的口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信函读了起来。
赵志明紧跟在后,只听对方急急道:“将军,赵副将军,晋州被关陇军围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严华沉着面,厉声问,那小兵从几个字里听出杀气,颤抖着伸出手来算了算道:“信是刚收到的,算算日子,应该是三日之前。”
赵志明看得到的,严华拿信的手,微微在颤抖着。
“将军…”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却跟从寒潭中逼出来似的:“清点人马,即可回程。”
第43章
晋州应有尽有, 唯却时间。
李息的计划很简单,就是他与石肃兵分两路, 包抄三城。经过不久前的事情, 三城实已没有可战的元气了,是以, 他们不过是在与陇西军赌时间。
先到者,先得。
李息与严阙一道, 行了近三个时辰, 翻过眼前的山崖,便是余城。李息停了下来, 在一片空地上升起篝火, 打开事先准备好的干粮, 二人以沙地为舆图, 交流时局。
几百号亲随将士则在山脚,各自扎寨。
李息将干粮尽数分到严阙手中,温和道:“吃完饭休息一会, 晚些还要赶路,到余城有得周旋。”
严阙点头说好,但是只吃了极少的一点,李息看出她没有胃口, 起身走到马儿身旁, 很快回来,手中多了一袋水囊。
他把水囊放在严阙面前,抬眉示意, 而后又走远了,这次没有回来,单身一个背影,扫了扫凌乱的野草,默默在崖边坐下。
严阙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这水,是给她梳洗用的。
荒郊野外,自然没这条件,但李息一直记得,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是以条件再差,能满足的,也会尽量满足。
严阙心中不免一热,开始用帕子认真擦拭双颊,脖颈,以及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
未几,她信步向李息走去,挨着他身旁的位置落座。远方层峦,在山雾中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
李息闻声,没有转头,只是垂下眼帘,在这一刻所有锋芒都没有了,是难能一见的安宁。
在别人眼中,他是先生,是军师,是掌握晋州生杀予夺的人,然而只有当与严阙独处时,他才是他,是李息。
“有没有后悔,”严阙忽然认真地说,“没有陪我来晋州,凭你的智谋,可以轻而易举被任何藩王奉为座上宾。”
从寒门培养出一个人才,个中艰辛,往往是达官贵人无法想象的,而李息甘愿放弃群雄逐鹿的中原,默默无闻在此地耗尽一个男人最珍贵的许多年,于仕途而言,他是毁了。
一个人富于心机,或许不会让人发现,但是一个人满怀理想与报复,是藏也藏不住的,李息偏偏是后者。
因以更加令人心痛。
李息没有回答,望着远处的烟火,淡淡道:“余城城墙太低了,回头让石肃组织百姓重新加固,它的位置更靠南,该更警惕。”
“李息…”
“公主。”
李息笑着打断她,严阙微顿了顿,仰头见他脸色毫无波澜,双眸里明明沉淀着巨大的力量,表露出来,却也是平静无波的,仿佛大海,即便不呼啸,也仍在那里。
李息道:“在家乡时,每遇饥荒,就会死好多人,那时我的理想是让人人都吃得上饭,家中有积粮。”
“后来,我入了私塾,也见到有人因为交不起束修被挡在山下,说来好笑,我的束修也是姐姐一针一线凑起来的,但我却想,将来入仕,要让天下青年人都读得上书。”
“我这人就是如此,”他笑了笑,沉吟了半晌,声音忽而降低,“志向总是在变的。”
“至于现在,”他看过来,无比认真,而正当这时,山脚下的小兵摇旗呐喊了。
“先生!姑娘!城主得手了,我们何时出发!”
转瞬,李息自严阙身上收回目光,严阙已来不及去追问他的后话,骤然起身,加快步伐与山脚下的人汇合。
抵达余城时,夜幕已至,乌云翻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拿下此地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由于城主已亡,韩、柳自顾不暇,根本就没有兵在守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便能见到街上的百姓。
实在无法想象,来的若是敌军,此刻将会是什么样子。
百姓乍见黑压压的士卒,见鬼般轰然散去,回到家用木桩抵上院门。
李息身后的长史走出来,清了清嗓,喊道:“城中百姓莫慌,我们保证,一不杀人,二不纵火,三不抢财,今后这座城由我们接手,你们都出来吧!”
然而许久过后,仍然是死寂一片。
他们不信。
长史吸了口气,为难道:“先生,怎么办…”
李息眉尖舒展,目光自夹道垂柳转到斑驳的瓦顶,不夹任何情绪道:“先将城楼防备起来。”
长史恭敬道是,转身开始清点人马。
一条长街,熙攘惯了,没人时是十分诡秘的,他们并肩走着,好巧不巧,不知谁家墙头,一桶水直直地泼了下来,李息动作很快,却只把严阙推开,已经轮不到自己避闪,好在有伞,不至于从头湿到脚。
这时墙围里探出个头来:“哎呦,李先生,对不住。”
严阙气愤地望过去:“你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