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莺莺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楚璇想到的事情。
因为徐慕死在丰邑台一事是个秘密,只有萧逸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少数近臣知道。
秦莺莺所知道的和这普天下的其余人知道的一样,他们都以为徐慕死在了落马道,是被萧鸢所杀。
可实际是,萧鸢连徐慕的身都没有近,只在事后捡了几个碎尸块给自己冒领功勋。
楚璇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萧逸刚才说的话。
——“他却死在了邵阳,当他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找遍了全身,却没有发现那枚迦陵镜。”
其实萧逸也没有说谎,只是非常巧妙地遗漏了部分重要细节,而遗漏掉这些细节,却足以把秦莺莺误导到另一个与事实可能差之千里的错误方向。
楚璇知道父亲的身份是机密,萧逸不可能告诉秦莺莺,可就算这样,他应当也有办法隐掉父亲身份,把事情讲得最接近事实。
可他没有,他由着秦莺莺被误导,甚至还在措辞上精妙润色,几乎毫无破绽。
他们不是朋友吗?不是真心地在互相帮助吗?他们没有利益冲突啊,为什么要这样?
楚璇疑惑地看向萧逸,萧逸察觉到投注到自己脸上的炙热视线,也侧头看向她,秀致的唇微微弯起,抛给她一个温柔安静的笑。
真好像是在外面偷了鸡的黄鼠狼回到窝里跟自己的母狼装善良无害。
楚璇一愣。
旋即……呸!这个比喻不对,连自己也骂着了。
殿前思索良久而不得法门的秦莺莺终于长叹一口气,无比挫败道:“你们大周的水真是太深了,一般的人别说搅了,就是看都看不透,你说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蹚过来的?”
萧逸微微一笑,平淡道:“朕的命和皇位连在一起,必须得蹚过来,不然就是死。”
秦莺莺连连嗟叹,带着几分怜惜几分哀愁,摇头晃脑地走了。
他一走,楚璇便满怀疑惑地握住萧逸的手,等着他给自己解惑。
萧逸道:“我说的话你还真是从来不往心里去。”他瞥了眼夜色浓酽的殿外,秦莺莺早已走得没了影:“我不是说过吗?除了会读书还得会看人心,这是个聪明人,你可拿他练手,多揣摩揣摩他,精进一下自己的心智城府。你揣摩了吗?还不是在等着我喂你吃现成的。”
楚璇无比郁闷地低下头,心里十分不服气。觉得萧逸肯定是今天晚上训江淮训顺嘴了,江淮走了又来训她,还是一个调调,好像真拿她当是他的干女儿了。
凭什么?
她比江淮聪明多了,她只是没有萧逸聪明,可萧逸这么个浑身心眼的老狐狸,她没有他聪明多正常,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比他聪明的人吧。
想到这儿,她抬起下颌,忿忿道:“我不想知道了,你也别告诉我,也别理我,我要回我自己的寝殿。”说罢,她抽出手站起身就要走。
萧逸歪头看她,心里也上来气,不就是训了她两句嘛,他是她小舅舅,是她夫君,挨句他的训又怎么了,况且她就是没动脑子,没把他的话往心里放,他也没训错啊。
因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哄,就是不哄,还反了她了。
可这丫头好像也铁了心不回头,疾风一样越过长殿直奔门口,迈步子使的劲太大,把鬓侧的鸢尾金钗都带歪了……
外面凉风骤起,狂啸飞旋,裹着沙砾迎面扑过来,楚璇缩了缩脑袋,毅然决然地抬起腿要迈出殿,忽觉腰间一紧。
萧逸从身后箍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拖,边拖边凉凉眄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看笑话看得花叶怒放的高显仁,冷声道:“关殿门。”
眼睁睁看着两扇厚重朱漆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而环在腰间的两只胳膊跟铁铸似的,挣脱也挣脱不开,楚璇只有拼命且徒劳地狠踢腿,可偏偏萧逸是从她身后抱住她的,根本也踢不到他啊。
“你当宣室殿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就走就走啊。当我是什么人,你高兴了过来摸两下,不高兴了就要把我丢下,做梦!今天我就得给你改改你这薄情寡性的毛病。”
萧逸边拖着她走,边凑在了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两人靠得太近,他的鼻翼几乎贴在了楚璇的耳廓,混浊着龙涎香的气息顺着颈线飘下去,把楚璇的狠劲都冲淡了,她反抗的动作渐弱下来,但心里还是不平。
她薄情寡性?
他怎么不说他自己心机深沉,翻脸如翻书呢!
萧逸将连连挣扎不安分的楚璇锢在怀里,拖上了御阶坐回御座,紧捏住她的手腕,与她四目相对,静视许久,萧逸凉凉道:“跑啊,接着跑啊,信不信我把你锁起来。”
楚璇咬牙卯足了劲挣扎,可萧逸这混蛋的手劲太大了,捏得她的手腕‘咯吱咯吱’响,她气鼓鼓道:“你欺负人!”
萧逸把她的两根细腕子挪一只手里捏着,腾出只手把她鬓侧快掉了的金钗扶正,问:“我怎么欺负你了?分明是你脾气太大。”
楚璇怒道:“从前你都是让着我,哄着我的,把我哄得对你动了心,掉进你织的情网里了,你就不让我不哄我了。你这分明是蓄谋已久,还哄着我让我给你生孩子,那等孩子生出来你不是更翻脸比翻书快了。”
萧逸愣怔了片刻,脸色突然回暖:“哦,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啊……”
楚璇气得鼓起了腮,瞪着他。
萧逸试探地、缓缓地把捏在她腕子上的手松开,道:“其实我脾气一直不怎么好。”他竖起一根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尖,轻咳一声:“那个……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从前就是故意耐着性子装出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要是不哄你不让你,那你什么时候能爱上我啊。我也太惨了点吧……”
“你这个骗子!”楚璇给他下了定论。
萧逸神情眷眷地凝睇着她,幽然叹道:“可我是真得爱你啊。当皇帝当到我这份儿上,还得自己下场去往回骗女人,我可不惨嘛。”
楚璇双手合放于襟前,敛眉正目、神色严肃地思索了许久,久到让萧逸觉得自己好像是犯了重罪、等着宣判的犯人。
“……你给我一颗糖。”
楚璇仰起头看他,张开了小檀口,像池塘里等着被投喂的小金鱼儿。
萧逸忙翻出盛糖的小瓷砵,捏起一颗金黄莹润的桂花糖,放进楚璇的嘴里。他紧接着亲了亲楚璇的额头,轻声道:“不许生气了啊。”
楚璇倨傲地抬起下颌,边舔吮着嘴里的桂花糖,边高冷地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秦莺莺?”
萧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扭了一下柜子上的龙柄凤头壶,柜子底部倏然弹开一块木板,竟是个小暗格。
他把手探进去,又拿出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楚璇定睛细看,见是一枚铜镜,颜色沉暗,浮雕着复杂的纹饰,且铜镜上被凿了几个小圆孔。
她的脑子转得微微迟滞,突然闪过一道雪光般的激澈清灵,道:“迦陵镜!”
那别夏留下可调遣胥朝部分军队、秦莺莺在苦苦寻找的信物,原来早就在萧逸的手里了!
萧逸点头。
楚璇耐着性子等,可他迟迟不说话,自己又低不下身段发问,可心里又实在痒,便含着颗糖,嫌弃道:“你拿着张镜子呆呆站着不说话的样子,实在太傻了。”
萧逸:……
不是,这怎么回事啊?
每次他想立点规矩,占点上风,都得被这丫头反压一头。他好歹是个皇帝啊,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楚璇盘腿坐着,不耐烦地催促:“你到底说不说?天太晚了,快说,说完了好睡觉。御医说我现在饮药,最迟子时之前就得睡,不然养不好身子不好怀孩子。”
终于把杀手锏祭出来了。
萧逸认命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回来,避开楚璇想拿迦陵镜的手,道:“别摸,为这镜子折了太多人命,不祥。”
楚璇这一回儿难得乖巧听话地把手缩回来,近近望着这枚充满传奇的迦陵镜,它泽漆细腻,匀净无疵,细细分辨,镜上的纹饰果然是迦陵鸟。
“迦陵乃瑞鸟,于极乐世界中,乃弥陀所化,其声悦,乃佛教中的吉音。”楚璇朗朗而吟。
萧逸道:“不错,迦陵鸟乃祥瑞之鸟,而铜镜是可鉴容正衣冠的,也是好物件。就是这么件东西,寓意好,用处好,可偏偏掀动了数十年的血雨腥风,累得许多人因它而丧命,倒真不知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