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穹一怔,他还记得,那只名为汤圆的小猫最开始变为人的时候,睁开圆圆的眼睛,懵懂的打量这个世界。阿莫尔拥抱他新生的肉.体,“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汤圆,做好准备,”而自己对他说,“人活着就是来受苦的。”
但那只不过是他灵魂的两个面,是他倾注了无尽的祝福,也是他带着怜悯的目光,将唐渊从无知无畏、简单天真的野兽世界,强行拉扯到了这个丰富而痛苦的人世。他实在是一切错误的源头。
“阿莫尔没有死。”陆之穹突然说,“阿莫尔还活着。”
这本是一个惩罚,他要用阿莫尔的死来惩罚唐渊,来惩罚Amor的所有人。但现在惩罚结束了。
“什么?”唐渊怔愣地抬起头看他。
“他还活着,”陆之穹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他活在这里……不,他是我的一部分。阿莫尔从来没有消失,没有离你而去。即使在最恨你们的时刻,我心里也有一个部分……属于阿莫尔的部分,依旧深深地爱着你们,愿意为你们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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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你们想做什么?!”一道尖锐的女声在塔中响起。
被喝止的三个人面色尴尬,讪讪地收回手,Amor的成员挤在塔内,都朝这边望去。
灵瑞只身挡在操控台前,“谁也不许动这个东西!”
被训斥的Amor成员低着头,咬牙切齿道:“外面都说了,只要把这个玩意儿交给自由联合,他们就会停止进攻!”
“塔坏了可以再建,人被杀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另一个成员吼道,“为什么我们要为了这种东西拼上性命?!”
“塔正在记录乐园的讯息,”阿莫尔走到灵瑞身侧,与她并肩而站,“这不是与我们无关的东西,我们正在为打破囚笼而战。”
呼啸的巨响伴着他的话音轰在塔上,高塔震颤摇摇欲坠,众人如被困在一座大钟里,外面的轰击声连绵不绝地撞在耳膜上,一阵难耐的鼓噪嗡鸣。
阿莫尔的话暂时堵住了怨声,仇恨的火焰却已经被点燃,人人脸上浮现幽怨之色,“凭什么……死得不明不白……”
“会长,将塔交出去吧……”一道凄楚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男人浑身是血,脸上的悲怆叫人动容,“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我不想死在这里……”
阿莫尔沉默地与所有这些声音对峙着,守在控制台前,寸步不让。他已经辜负了陆之穹一次,绝不会辜负他第二次。
“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很快的,”灵瑞苦苦劝道,“剑阁的支援很快就到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又引起了众怒,仅仅迫于她是上级敢怒不敢言。迦陵本来心里憋着火,她是从来不给任何人面子的,直接指着她鼻子骂道:“齐灵瑞!你给我闭嘴吧!只会说些风凉话,上一次对狩天也是,一打仗你就跑得没影,你这个逃兵有什么脸说话!”
“我……”灵瑞咬了咬牙,声音却低了下去,“我不是逃兵……”
没有人听她申辩,一根根紧绷的神经上,拉响了无数嘈杂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众人的怒火有了更集中的目标:
“我就知道,看到陆之穹回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他就是颗灾星!”
“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他!”有人愤怒地挥起了拳头,“我怎么没有多捅他几刀!”
“是陆之穹杀了会长……”有人在哭泣,“要不是他杀了会长,我们怎么会被狩天打败,我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人尽可欺的地步……”
“住口!”灵瑞终于忍受不了了,“都给我住口!不许这样说他!”
一双双仇恨的眼睛向她扫来,迦陵捏了捏拳头,“这种时候了还替他说话,Amor真该好好清扫叛徒了。”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灵瑞痛苦地摇了摇头,“他让我不要说出去,但我就是替他不值得!你们这群白眼狼……难道真的有谁以为上一次是殷千翎大发慈悲,主动放过我们的吗?!”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只听灵瑞凄然道:“我不是什么逃兵,我只是去找了唯一能救我们的人……”
那是发生在南墙计划之后的事,陆之穹吞噬了阿莫尔,叛逃离开,人间收容所内部大乱,四分五裂。狩天趁机进攻,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收容所大部分基地,大军逼近收容所本部。
灵瑞的能力是白昼幻梦,偏向精神系,催眠一个人容易,面对声势浩大的狩天精兵却显得格外无力。她没有上一线,而是肩负起了联络盟军的工作,因而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收容孤立无援的处境。
即使是过去交好的公会,也不愿直面狩天的威胁,谁都看得出收容所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人会愿意搭上自己的命数来援助一个将要覆灭的公会。更不用说更多人都流着涎水,等待狩天咬断猎物的咽喉后,扑上来哄抢美味的残渣。
死亡的人数一天天增加,阵线一步步后退,内讧却又一天比一天激烈。灵瑞终于忍受不了了,她只能想到一个人能够拯救他们,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然而这一次,无论她如何等待和祈求,那个人都不会再像天神一般降临,力挽狂澜于既倒。
但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有她知道。
坐着电梯一路向下,仿佛逐渐沉入窒息的泥沼,从透明的壁障中,能看到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被封闭在水下囚牢中,仿佛一只只码起来的沙丁鱼罐头。灵瑞一阵阵心酸,她怎么也没想到,离开收容所后,陆之穹会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
电梯在最底层戛然而止,望见里面情景的一刻,灵瑞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看到陆之穹以婴儿般的姿态,蜷缩在玻璃囚牢的液体中,背后巨大的黑翼伸展,将他包裹起来,如同织成了一个羽毛的茧。
陆之穹依旧没有从南墙事件的伤害中恢复过来,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陷入了一段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眠,苍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沉沉的阴影。他的脸色是那样虚弱,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头顶的光环也黯淡无光,斜斜地缀在那里。精神如水中缥缈的游丝,似乎稍微碰触一下便会涣散开去,再也凝聚不成一个实体。
灵瑞什么本来的目的都忘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壁障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坠了下来。她伤心而又压抑地哭泣着,她一点都不想要陆之穹来救他们了,她怕陆之穹就这样死了,或者永远不会再醒来。
“咚。”轻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磕在玻璃上,灵瑞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看到陆之穹不知何时醒了,正贴在玻璃囚牢的另一面,在很近的地方,用一种略带悲悯的眼光注视着自己。
“兔子,”陆之穹仍用过去的称呼叫她,“怎么哭了?”
“没、没什么……”灵瑞慌忙擦掉眼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不好。”
“收容所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是亲手带大的,陆之穹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他隔着玻璃缓缓抚摸,似乎想要像以前一样揉乱女孩的头发。
灵瑞沉默了一会儿,她想了想,无论最终能否幸存,人间收容所究竟是陆之穹倾注心血的组织,至少他有权力知晓它的结局。于是她鼓起勇气,将这段时间不幸的种种一一道来。
“我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最后,灵瑞苦笑道,“我们驱逐了你,这就是我们的下场。我要走了,和大家站在一起,如果最后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副会长,你也要好好的……”
“等等,”陆之穹蹙起了眉头,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他扶正了头顶的光环,双翼缓缓舒展,一步一步地走出水牢,“谁允许你们这样糟蹋我的公会的?”
灵瑞睁大眼睛,明明之前虚弱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尘,然而当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依旧显得强大而可靠。
“不行,”理智让灵瑞清醒过来,拦在陆之穹身前,没忍住说了重话,“你受伤太重了,根本不能战斗,你这样过去就是送死!”
“总比你们能多派点用场,”陆之穹笑了笑,轻轻推开她的阻拦,“放心,我会给殷千翎提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灵瑞感到那只手加在自己肩上的力度,又是一阵心酸,压抑在心头的疑问冲口而出:“为什么还要管我们啊,我们都那样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