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番外(97)

北罗得赵恒义的指令去村中请人时,屈不换棉裤被炸开了一道口子,走两步时白絮纷飞,要是拿轻功疾奔,几乎如下骤雪。他人长得粗犷,拿重剑做样子唬退了一干顽童,自个儿回屋换衣,姬洛和北罗则先一步往江陵城去。

过新年多了几分喜庆,加诸明日便是继任典,北罗作为赵大公子的心腹,见得诸事落定,心中畅快不由也多话起来,跟姬洛时不时多说上两句。

他谈起赵恒义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感叹自家主子同吴闲和展婈的结义之情,念起袁老舵主一世英名到老来却病疴缠身英雄迟暮,最后讲到今夜的江陵宴,终是重重一叹:“我知两位不喜我家堂主,但……自北罗发誓效忠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除夕夜单开一席。”

姬洛默默听着,在风雪里一步一步前行——

这,也是他自忘却前尘后,第一次如此隆重的除旧迎新。

江陵城到了,北罗并未将人引至‘萍水’食肆,而是去了另一处雅趣园子。园中抬眼皆是错落红梅,梅花深处有案几盛着丰盛食馔,皆用罩子遮着凉气,底下打上火石煨煮。

姬洛寻了一处客座入席,这时,园子四周有侍女鱼贯而出依次掌灯,红梅花蕊上便是连一点冰晶也能瞧清。

忽地一声铃铛急促,天上飘来四五盏孔明灯,恰好落在假山头上,姬洛偏头一瞧,这才发现那上头竟立着一座八角亭,八面挂着丝缦。此刻亭中有一女背对而立,身着云袖长裙,手脚系着铃铛,一步一响,一步一泠。

“堂主稍后便到,客人尽兴观舞。”北罗撂下话,转头已不见踪影。

舞有大风歌之势,细微处,又现儿女柔情,然满园寒梅相映,奇就奇在每一步自成曲调,长夜寂静下,竟无一二歌曲相伴。

屈不换还未到,姬洛起身张望,忽地瞧见另一张案几上摆着几种乐器,此刻有舞无曲,他忍不住抽出当中的筚篥伴乐。那醉鬼除了练剑,闲来无事时便爱奏此乐器,姬洛和他混熟了,勉强学了个吹奏之法。

姬洛起的是古调,用这西域器乐奏出又是另一番味道,恍惚间他回想起乘舟过川江时的巫山云雨,转念又仿若见浩浩广漠与无垠的荒原。

亭中的女子听到音起,跟随而舞,纤腰如柳,指起幽兰,骨似寒梅藏锋芒,身姿一动若惊鸿。若说桑姿一舞身段柔,技巧足以惊艳世人,那么此女寒夜翩跹,便是大巧无工,多了潇洒与狂浪。

姬洛心下又惊又奇,那铃铛辗转,竟似暗合武道,当即,他也不再好好吹奏,忽来急转,霎时变音,亦将内力往曲音中掺杂,而那女子迎风丝毫不惧。

“不对!”姬洛低声一叹,凝聚目力死死盯着亭中那道影子,脑中不由想起当日鹿台桑姿一舞的情景,屈不换的话像一只重锤狠狠砸开他心中不散的疑云——

“奇也怪哉,多年不见,难道她的性子竟被打磨至此,这舞软趴趴的,没半点好看!”

那时屈不换将桑姿当作了枔又,故而才发出这般感叹,如果依此话前推,那么他必然是见过另一种舞蹈的,他自大漠来,苍穹下,黄沙中,绿洲前,舞的是豪气云干,跳的是桀骜不羁。

是了,如眼前一般。

筚篥声骤然止,孔明灯渐熄,亭中的女子落下最后一个动作,姬洛望向长门外,屈不换仍旧无踪,他忽然懂了,想来是自己被误作了他人。

丝缦落下时,姬洛足尖在桌案上一点,踏梅直上,去截亭中舞姬:“故人未到,姑娘舞怎舍得停?”

作者有话要说:此刻只有“哈哈哈哈”能表达我想说的。

第69章

舞姬以袖掩面,只露出两点星眸, 当即攀折寒梅枝作剑, 攻向下盘与腰腹, 同姬洛拆了数十招仍不可破敌,随即欲夺路而去:“千算万算,阴差阳错。到头来未曾想,吹筚篥的人竟是你。”

那一道女声柔中带有铿锵力,竟如金石脆、白玉崩, 比一般女儿粗沉,比之男子又悦耳如风,听起来格外舒服。恍惚中,姬洛忆起那日秦陇雪原, 他同燕素仪玩笑时随口说的口技, 今日才算是见了鼻祖, 自己那拟声作态和眼前人数年不动如山的伪装比起来,真是班门弄斧。

“你既大胆作这金铃寒梅舞, 为何又恐他来时相见?”这云水裙裳美则美矣, 动武时却来得束手束脚,姬洛甫身上前捞住衣上的丝带就着手臂一挽,力出, 连同那舞姬一道,两人翩翩落在梅树枝头。

舞姬还欲挣扎,姬洛厉声高喝,一时震落簌簌娇花:“赵恒义!”回声荡在空阔无人的园中, 姬洛顿了顿,那人寻着声,跟着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或者,我应该唤你枔又姑娘。”

“我早失了自己,亦无半分自由,今夜这一舞,本就是我私心痴妄。姬洛啊姬洛,你既看破,又为何非要道破?”舞姬落下水云大袖,露出一张同桑姿有七分相似的秀脸,眼中波光涌动,脸上却无悲无喜,“……那天他主动来找我喝酒,我很惊讶,遂问他所寻之人有多重要。他说,比之月牙泉与鸣沙山。我承认,我动容了。”

眼前人即是枔又,那话中的他自然是酒鬼屈不换。

“所以我冒险一舞,若他侥幸猜中,几日后我会捏个理由说得来枔又已死的消息,还他鸾刀,断他念想。若他未瞧出,也算无缘,就当我解了这些年来的牵绊,任他天南地北再寻一阵,此事总会搁下。”赵恒义说得潇洒,但姬洛听着,瞧着,心头压坠之感却没松得一分半分。

若当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便罢了,但屈不换舍了匈奴王子的身份,只身南下,从大漠一直追到荆江,难道当真是一句话就可放下?

想到此处,姬洛蓦地摇头大笑,一咏三叹:“好!好!好一舞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靴底一跺,发内力震起一支梅花,三两招压住赵恒义手中的梅枝剑,右手向前一送,点在他胸前,“其实答案早呼之欲出,可我却始终没告诉屈大哥,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要相认早该相认,赵恒义压着不说,便可瞧出在她心中,叛军之事,四劫坞之争,都是要排在屈不换情谊之先。偏偏这酒鬼做什么都不甚上心,唯独情义二字,在心头当如泰山之重。

“什么?你?”

赵恒义抬眼相望,眼中惊愕起伏,他没有料到,姬洛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多,也没有料到,少年心思细腻,为萍水相逢的屈不换这般着想。

“罢了,眼下还余这最后一问——”姬洛进了一步,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一时如施法咒,逼视之下,赵恒义身子仿若被锁住,刹那四肢僵硬,耳畔只余下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赵恒义,不是你;枔又,也不是你……唯有桑楚吟,才是真正的你。”

这少年究竟是何时猜出自己的名姓?眼前女子心中突然发慌,喉咙滚出‘啊’字单音,踉跄两步惹得云裾一缠,几乎要从花枝上摔下。

姬洛撤剑,扶了她一把,继续道:“你赠屈大哥的那把重剑,乃是仿照他师父藏八风令的手法,起了一个谜语,是也不是?”

“是。”桑楚吟颔首。

见她应的爽快,姬洛不由深深一望。

他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何事,但谜语之所以成趣,便是给人猜的,桑楚吟藏这一手,未必没有一丝真心想叫屈不换猜中,只不过她私欲太重,反掩了那一抹诚挚,论干脆不够干脆,论心意不足心意,最后沦落成蠢事。

姬洛扔掉手中梅枝,负手而叹:“所谓‘离宫无宫,宋玉叹愁’便是指的‘楚吟’二字。巫山离宫又称楚宫,无宫字便剩一楚;宋玉叹愁,起高唐赋,关键在于一叹,叹即为吟。”

吟字这一说道有些牵强,初时也不过作大胆推论,真正让姬洛破出第二字的,其实恰恰是另一个名字——枔又。

忽而风起,只见少年左手挽袖,接着风来落花,微微一笑甚是自信:“楚拆双木,‘吟’字若无口相诉说,‘枔’字岂非作无名?”

枔又,本就是无名之名。

“姬洛,我桑楚吟这辈子自恃无大智慧却有小聪明,辗转半壁江山,便是连运命也不服,唯独你之才智,我是服气的!”桑楚吟闻言愣了愣,忙低声痴笑,眼中隐隐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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