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番外(448)

“弱肉强食,自有天道循环,何需你我俗人争执?”姜夏佯作听不懂他言下之意,转而道。

眼瞅着氛围不大对劲儿,谢叙同齐妗对视一眼,忙圆道:“所以知足常乐,知足常乐!老子曰: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注2)。我等升斗小民,妄议什么天道,顺应自然,悦心悦己便好。姬哥哥,换你说故事了。”

姬洛略一思忖,再开口时,并无方才的机锋相对:“既然身在大漠,我便说个大漠的故事,这还是我在江陵时从一旧友口中听来。说道是汉明帝永平十七年,戊己校尉耿伯宗驻守金蒲城,来年三月,左鹿蠡王挥军攻打车师,西域都护曾遣将驰援,可惜半途全军皆殁,车师覆灭后,匈奴单于又转而攻打金蒲,耿伯宗下令死守,以神箭两破大军。(注3)”

“五月,引兵至疏勒,匈奴再度卷土重来,此次境况更为惨烈,城池被围,水源自上游被截断,将士一度只能饮马粪汁解渴。”

谢叙捂脸惊呼,表情似有些扭曲:“我的老天爷,别说马粪汁了,便是马奶我也喝不下,一股膻味!”说着,他还左顾右盼,把几人随身的水囊都点了一遍,拿手指盘算一省再省能够几日之需。

姬洛笑着朝他扬了一把沙,这才打断他的絮叨:“你可知后来如何?”

“如何?”

谢叙翘首以盼,便是齐妗,也竖耳倾听。

“前有李广利引刀刺山出泉,后有耿伯宗整衣拜井水涌,可见上苍眷顾慷慨而知义节之人,既然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心念不衰,未尝会至穷尽之时。”姬洛就着手中剑鞘一弹,拔剑引月,顿生豪情,“更不必说后来疏勒粮草断绝,数月只能食皮甲弓弩。耿伯宗以二十六人之数,生生抗住了两万雄兵!”

姜夏闻言,垂下双睫,轻声一叹:“和那样万古流芳的功业相比,这点苦痛又算什么。”他的声音还不至小如蚊讷,谢叙离得近些,听了去,却不甚在意,只当他感叹当下困境,有感而发。

这会子,谢叙却不痴呓了,只憧憬着:“襄阳陷落,彭超掠地,伯父发兵三阿救田将军时,想必也是这般勇武无匹。”

齐妗朝他颔首:“有谢家在,晋国当可安保无恙。”

谢叙露出和善的笑容,眉头却无法展平:“话虽如此,可敌我之间,差距仍在。秦国强兵,江南依然时时如履薄冰。”

说着,他顿了顿,觉得不该如此怨天尤人,虽然敌强我弱,但已退无可退,祖宗基业不能毁于一旦,那战便是,何需自己千里外茫然无措。随后,他眼眸中生出光彩:“姬哥哥这故事讲得好,把我给说精神了,比那个谁好多了!”

姜夏嗤笑一声。

谢叙瘪了瘪嘴角,假意没听见,旋即端正姿势要听下一个故事,哪想,姬洛忽然又把话接了回来:“在下有一问,若是有朝一日,必然要做一件注定会败的事,诸位会如何选?”

谢叙苦着脸,连忙摆手:“怎么又说起丧气话,可不可以不回答,我拒绝回答。”

与谢叙不同,一直话少的齐妗仔细思索了一番后,反问道:“尚未尝试,怎知注定会败?我始终坚信,未达最后一刻,凡事未必能有定论,纵使退一步说,若真是把握不过半,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世上的路不止一条吧。”

那姑娘抱着双膝坐在沙地上,本是只瑟瑟发抖的羊羔,可眼睛里却露出如狼一般的精光。

至于姜夏,他沉默许久,才接口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4)”

谢叙虽然觉得这句话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有种莫名的古怪,但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龃龉便抨击他人,遂避过了他的回答不作评价,转而问提问者:“姬哥哥,你怎地不说?”

姬洛微微一笑。

姜夏却快口替他答了:“他和我的答案一样。”说完,他抬头去寻那树下的人,这才发现姬洛亦在看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用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注2:引用自《老子》

注3:关于耿恭守孤城的故事,参考《后汉书》及《资治通鉴》

注4:引用自《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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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这种对视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轮到齐妗说故事, 但她却推说才疏学浅, 并没有适当的典故可言:“小女子笨拙, 记不住那么多趣谈,故事都叫你们说尽了,我便讲些闲谈随意听听。尝读诗书便晓得,世上只有循环的运命,没有绝对的好坏与对错, 在当下,行当下事,无论成败,只需问心无愧即可。诸位还是早些歇息, 明早还要赶路。”

由她收官倒也合宜, 只是一番话倒头, 叫人心中不由生出凄寒,从今往后, 便再难有这般上对天心, 坦然相交的时刻,竟有些不舍与留念。

姜夏闭目修养,齐妗也侧卧歇下, 只有谢叙瑟缩着,半走半挪,搬到了姬洛身边,压低了嗓音说悄悄话:“姬哥哥, 我知道能者多劳,你心里惦记桑姿,惦记钱六爷的人提到的货,现下又操心能否走出大漠,必然是心力交瘁,我让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开解我,而是希望你不要生太多的负担。”

姬洛轻拍他的左肩:“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叙伸了个懒腰:“当然不会有事的,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回去老实成亲。”

姬洛将他端详两遍,调侃道:“那个绮里小姐是个什么妖精鬼怪,让你连死都不怕了?”

“那倒不是,”谢叙一窘,脸上绯红,赶紧解释,“我也没见过,伯父对她赞赏有佳,听说是家世才情相配,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像,就像活典籍!”

“那你可完了,这么厉害的本事,你要是一跑,人家准把你记个清清楚楚。”姬洛将尾音一拖,这小少爷是越不让说,他越要说个够,“我就纳闷你为何一点不急,原不是为了找人,是为了逃亲。”

谢叙又气又急又哆嗦:“姬哥哥你忒没良心,分明是因为你。”

————

第三日夜间,四人仍没有走出沙漠,寻见绿洲,但和前两日枕黄沙而憩相比,那种往往走上几里才能觅见一二的胡杨木根多了,甚至脚下时不时铺满一种五瓣的黄色小花,沙土夯实,再没有流沙陷脚之感。

尽管囊袋中的水所剩不多,但几人仍不改其色。

触目可见的沙海极为辽远,因而世界被一分为二,除了天便是地。

比起布景中臃肿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草木花树,空阔之感教天上的月亮也比江南大上数倍,无论走到哪里,抬头一瞧,便有股子苍凉感直戳人心窝子,想到的不是团圆相思,而有种莫名的窒息感。

谢叙功力尚浅,心性最纯,首先受到蛊惑,指着那垂天之幕问道:“我们会不会已经到了拜月湾的中心了?”

“不得而知,但草木生处逢水,纵使没有,也近在咫尺。”齐妗应和,忽然快走两步追上他,“今夜没有故事可讲,不若趁此机会,再将那幅图琢磨琢磨。”

前两日那二人也并没有开口讨要,甚至问都没问一声,谢叙因而没生戒心,人家一提,便摘线,从腰上取了下来,一边展平一边问:“齐姑娘你还记得多少?”

他本是随口一说,齐妗却会意,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细枝末节哪里还记得。”

谢叙称奇,笑道:“你可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画,我是说,那扈乐身旁必然有先行探路的马前卒,他们应带回过消息,烛银和黄金之膏,可有什么眉目?”

“噢……”齐妗敛袖,不动声色拭去额上的汗珠,随即一脸恍然,“不怕诸位笑话,那日言尽于此,乃是我亦编排不下去,那行凶之人狂怒大发,倒是阴差阳错替我解围,我二人也只是……想讨个便宜。”

谢叙有些失望:“姑娘前两解足可称精彩。”

“小女子班门弄斧,难登大雅之堂,谢公子出身江左高门,该有见地,我等愿洗耳恭听。”齐妗只淡淡回复,似乎扈乐死了,他们便对这画卷也没了兴致,唯一目标便是离开这吃人的沙漠。

谢叙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正准备道个“一知半解”,姬洛的长剑“唰”地一声插在他脚边,只见左边卷折处已被他拂袖推开:“既如此,便先瞧瞧左半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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