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里没有会岐黄之术的大夫,但公输致早年缘山寻木,多少与山林绿植打过交道,因而虽暂未挖得上品丹参,但却碰上了能缓解胸痹疼痛的薤白,晚上挖了点,单独给高念熬了一碗水,又顺带叮嘱迟二牛拾柴时碰上桂花摘采点桂子,辅作食疗,也能行气止痛。
日落后,山中清冷,几人围着篝火而坐。
高念窝在卫洗怀中,接过递来的汤药,一口气满饮,身子暖了,就着橘光,气色也红润不少。两小儿女对视一眼,相互搀扶,对着公输沁几人拱手作揖:“诸位救命之恩,我二人没齿难忘!”
“江湖儿女,拔刀相助是应该的。”公输沁客套两句,倒也没好意思承他的情,说到底白日也不是真有心管闲事,只是两拨人恰好撞在了一块儿。
原是那贺管事晨起练功时,发现镇子里有秦军奔走,察觉情况不对,回头和公输家叔侄一合计,念着本一道打尖住店,若此刻他们先走,倒是不仗义,秦兵凶恶恐有牵连,所以才先替卫洗夫妇把包袱抢了出来,干脆作个结伴来,结伴去,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分道扬镳。
偏那贺家少爷天生反骨,一天不和公输沁唱反,一天浑身不自在,抬头看几人客气,他便阴阳怪气讥讽:“小心拔刀变作插刀,别人没救到,反搭上自己的命!你命值几个钱我不知,我可是贺家一脉单传!”
他话音落下,一时无人搭话,秋风卷过,火舌晃得凌乱,只余下木枝燃烧的噼啪声。
贺远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在下巴脖颈好乱摸一通,最后轻咳一声,抬手指着高念,气急败坏:“难道我说错了?亏你们还是走江湖的,也不打听打听,抓人的不见得都是谋财害命的黑心子,万一是跑了什么雌雄双盗呢?”
“少爷!”贺管事看不下去,急忙掐断话头,谁也不想在风平浪静后横生内讧。
公输致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只瞥了一眼,根本没有调停的意思,似乎压根就不关心年轻人的事,只一味做自己手上的活计,而公输沁就更奇怪了,但凡贺远开口,她便能避就避,已经不能以贤惠来概括,反倒像欠人钱财理亏,所以才处处退避三舍。
许是贺管事那一声呵斥起了点作用,贺远自知话不好听,也咽了泡口水,缩脖子闭嘴,别过脸去。可一看公输沁几度想开口,终化作没骨气的一眼埋怨,他便恶气横生,转头迁怒旁人:“好啊,那就好好说说,那些高句丽人为什么要抓你们?”
卫洗年轻气盛性子急,一言不合按刀要起,高念手有余力,便抓住了他的袖子,笑着摇头:“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得。”而后她敛衽躬身,行了个庄重标致的长揖礼,宛如名画中走出的窈窕仕女,“他们想带我回平壤,而我不愿。”
不愿的理由,写在她望向卫洗的目光里。
卫洗叹了口气,持刀抱拳,振振道:“在下卫洗,家师宁永思,传风流刀一脉,乃是刀谷“刀”字部弟子。北刀谷为石赵灭亡后,人丁散尽,流亡北方,未能光复断水楼,鄙人实在有愧,不敢启齿,多有隐瞒还请诸位包涵!”
说罢,他看向高念,略有些犹疑,但最后还是一口气道出:“至于高念,她是高句丽已故故国原王高由斯的小女儿。”
贺远着实骇了一跳:“你竟然是高句丽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我又回来啦~~
第228章
“我出身贫农,家父参军, 随桓温北上伐燕, 战死燕地, 家母背着我,携家书千里迢迢寻亡夫尸骨,在武阳关下遭逢横祸,惨死于兵乱。我为一路过的阮姓先生所救,后来寄养在青州一户人家, 到六岁时,被接往洛阳。至秦燕交战,洛阳失守,阮先生将我托付于他的至交好友, 令我拜入刀谷门下。”
卫洗话还未说完, 却遭另一个声音抢白:“阮先生?是不是叫阮秋风?”转眼一瞧, 竟是憨直的迟二牛。
迟二牛看他脸上惊疑,心中已是确凿万分, 继而哈哈大笑两声, 无比畅快:“看来是猜准了,你一说姓阮,俺就觉得像!”
“你认识阮先生?”
“谈不上, ”迟二牛呵呵傻笑,“俺祖上都是长广的佃农,后来晋国失守,成了流民, 一直给胡人挖地种粮,后来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十数年上头的人都换了不知几个,日子过不下去,俺们想逃,但是苦于无力,有幸得到阮先生牵线,才得以去南边谋生。”
“‘不见长安’组织,在下亦有耳闻,早年间也曾想过投效其中,为流民谋祉,做个古道热肠之辈,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气剑无双’阮秋风,竟与此组织有莫大干系!”贺管事皱眉,复又展平。
不论是那个潜伏于北地的秘密组织,还是痨病先生阮秋风,对姬洛来说,都再熟悉不过。在场的人,有见识没见识的,都听得蹙眉叹息,十分沉重,唯有姬洛心中颇怀感伤,不迭感念九州之小,兜兜转转,竟再逢故人。
难怪他第一面见这少年,便有熟稔之感,竟是当初在邺城米店,他爬墙偷窥,阮秋风廊下教读的小童。
一面之缘还真是一面之缘。
迟二牛抹了一把脸,腮帮子僵了也不肯敛容,还堆着干瘪瘪的笑:“什么气剑,这……俺就不懂了,不好意思插了句嘴,卫小哥你继续说。”
“阮先生大义,洗从小便感佩无比。”卫洗携高念在枯木上坐下,对着炽烈的火光,开始追忆往昔困苦,如数缓缓道来:“方才说到哪儿?噢,刀谷……”
“可惜我为人愚钝,根骨不佳,虽跟随师父习武多年,但风流刀法始终使得稀松马虎。宁师父侠气肝胆,一腔热血致力于光复刀谷,我心中愧对,深感拖累,觉得若非念在旧交,她实不必在我身上枉费心血,大可广收门徒,开宗立派。于是,六年前,出师不允,我便不辞而别,向北流浪,辗转去往高句丽,在平壤做起了个浪荡的游侠儿,偶尔接些出钱办事的零碎活儿糊口。”
不知是不是随那痨病儒生久住,卫洗说话时指点的语气神态,都有些相仿。
少年忆及此处,眼中饱含歉疚与惋惜,又因愧怍,嫩面皮子微微发烫,以至于开口,没有丁点说书人口吻里的抑扬顿挫,反倒更似旁观者,冷冷清清。
“四年前,百济集倾国之力,围攻平壤城,父王亲自领兵出征,却未能阻挡逆势,军报传来,只有六字——万箭穿心而亡。”高念接着卫洗的话往下说,情绪激怒,竟至呜咽抽泣,“城中……城中大乱,我在亲卫的护送下逃出王宫,却在赶往丸都山城的路上,因流乱而被迫离散。”
她抬头,眼中有泪,晶莹如玉:“是卫洗救了我。”
短短几句,听得公输沁心肠一热,忍不住绕过篝火,快走两步,蹲在枯木边,拿手巾替高念擦去眼泪:“你父王在天有灵,定是愿你能喜乐余生。”
“嗯。”高念张开双臂,将公输沁双肩拢住,她二人皆是年少丧父,心中不免同病相怜,此刻相拥,倒叫人唏嘘不已。
感动归感动,贺远身为南方士子,对北方诸国本就混淆不通,如今听她又是高句丽又是百济,顿时满脸迷惑:“所以,那抓你们的究竟是高句丽人还是百济人?”
在他看来,辽河以东,小国分地,比之中原,好比垂髫小童玩乐的过家家,高句丽人或许和百济人没什么区别。
而高念却一瞬间煞白了脸,她虽是个灾病缠身的落魄公主,但对于故国,爱意全刻在了骨子里,贺远虽没挑明,但那种蔑视与冷眼相瞧,让她这副软心肠也觉得不舒服:“自然是高句丽人。辽河以东至汉水,乃我王疆域,汉水以南,方才百济、新罗并治。”
这一刺激,她反没了嘴上磕绊,汉话官腔说得比贺远还要顺溜。
公输沁终于忍不下去:“阿远,你少说两句!”
贺远挨了白眼,眼中反而生出狂喜:“你……你叫我名字?”他当即对高念没了兴趣,紧盯着公输沁纤瘦的背影,似乎有种古怪的恋恋不舍。
这一对儿也是奇异,一个忍让再三,一个挑衅再三,又摆明讨骂。姬洛看在眼里,心中越发觉得,贺远对公输沁呼来喝去不似无情,反而有种偏执的感情,只是长此以往不得解,变得非常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