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缺点头,非但没有和她吵闹,还颇有些认真地盘算:“你说得对,保不准以后还得讨好这位大舅子。”
“你说什么呢!”楼西嘉俏脸一红,扬起鞭子佯装要打,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奔过长安街。等到了东市,她这才下马把缰绳往门前看护的手里一扔,进了酒楼大堂,点了满满一桌菜肴。
“我看你谁都惦记,除了我。”白少缺忽地酸了起来。
楼西嘉推了他一把,憋着笑:“那是,谁惦记你这个讨厌鬼!”说完,又往四下里仔仔细细瞧看了一遍,脸上热情瞬间垮了下来,“说起来近日再没碰上宗姐姐……算了,天王义妹的名头听着显赫,到时候想个法子,把她救出虎狼窝。”
这会子,酒楼里忽然起了争执,眼下正午傍晚两边不靠,吃喝的人少,纵使打了帘子隔了雅间,也阻不了这声音满堂乱飞。
听声音,是俩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吵着吵着还动起手来,从二楼上飞下,砸烂了一张食案,身材瘦弱的那个年纪小,躺地上,另一个高大壮实,骑在他身上,掐着脖子喊:“你打呀,打呀!长安可是老子的地盘,小心弄死你!”
“我大哥可是非常厉害的剑客,你要敢弄死我,他会把你砍成十七八段扔到草原上喂狼!”那小个子满脸青紫憋着气,一边说话分人心,两手一边不停摸索利器。
掐脖子的哈哈大笑:“又不是你亲大哥,怕是早被你爹给杀了!你们的朔方被人打了,逃到长安不过丧门犬,只会乱叫乱咬人,再叫两声来听听!”说着,他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人脸蛋儿。
小个子哭出声,哇哇大叫:“不许你乱说,我爹不会杀大哥!大哥对我最好了,谁杀他我就杀谁!”
听他哭喊,哥不是亲哥,却仍旧极力维护,死不改口,楼西嘉觉得有意思,拍桌起筷,纤纤玉指这么一弹,打在那壮实少年右手腕上。
这一吃痛力道就松了,小个子趁机拿额头一磕,摸到了身旁的断木,疯狗似的一顿反打,打得人落荒而逃:“我们铁弗部的人都不是孬种!不许你咒我大哥,他才没死呢,一个月前我还在沙洲碰见了他,说是往东边去!”
“刘右地代,你等着!”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会用铁剑砸烂你的头!”
架打完了,看样子都是京中贵族,那老掌柜出来收拾残局,谁也得罪不起,只得一脸心痛。走过楼西嘉案前时,看她正托腮看戏,不免避了一避,委屈着嘟囔:“不会又是你俩吧……”
楼西嘉还没说话,倒是刚才干架的小毛孩扔了手头的木棒,从腰带里摸出几串钱来,扔在桌子上:“我们铁弗部的人从不欠人情,这个是赔你桌子的,还有这个,是请你们吃酒的……你手头上少的那根筷子,让掌柜给你换吧。”
刘右地代要走,白少缺红袖一卷,将他拉回坐前:“小兄弟好气魄,不如坐下一起呗!刚才听你说你大哥,他很厉害吗?”
“他当然厉害!他那柄重剑足有百斤重,寻常人抡都抡不起,像你这样细胳膊细腿儿的,一招就被拍成肉泥……反正比你厉害!”刘右地代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嘴巴一张没个边际,越吹越玄乎。
“那有机会可要讨教了,我还不知道肉泥是什么滋味……”白少缺拖长调子一叹,转手一招将小屁孩制服,按在桌案前。
刘右地代要挣扎却动不了,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听那奶声奶气的嗓子,这小娃娃不过十岁,只因为匈奴人身量壮士,这才稍显得比同龄人更为高拔。楼西嘉拂手解了围,笑道:“你姓刘,刘卫辰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哼,我是左贤王长子!”刘右地代警惕地打量眼前这位白衣貌美的女子,直到看清她腰间的两柄佩剑,这才恍然开口:“噢!我知道你,重夷将军跟我说过,天王陛下新认了个义妹,你就是那个公……”
楼西嘉捂住他的嘴:“悄悄的,以后长安城我罩着你玩呀!”
不过,玩是没能玩下去的。
当晚,长安传出消息,丞相王猛病逝,举国同悲,凡秦之子民,皆着缟素,三月以内,禁一切宴饮婚嫁。
楼西嘉、白少缺并刘右地代走出酒楼时,只闻满城哀哭。
丞相府之内,已挂白幡。
苻坚跌坐榻下,面色清白,眼中流光消逝,只余下亘古绵延的黑暗。他扶着床板,握着王景略僵冷的手,和留下的治世遗策,再不忍看那绝息之人,只恸哭欲绝,垂首独坐。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请你出山时的模样吗?原来二十年眨眼一瞬,你我尽不复年轻,从前一腔热血不畏死,现在半生回首,却怕极了生老病死,阴阳分隔。”
“多希望我还是那样的少年,你也如往昔一般意气风发,我还能像长安城破的那一夜,登上城阙,挥剑直指巍峨宫殿和熊熊火海对你说,从今往后,整个秦国都是我们的!”
“不,不止秦国,还有整个北方,乃至天下。”
“景略,我曾数次问你,为何愿意留在大秦,不怕华夷之别、正统之论下,以汉人之身佐他族君主,受万世诟病吗?你却告诉我,晋室本已疮痍,天下更需明君,我若为小白,你则是管仲,我若为玄德,你则为孔明,必将倾尽一生,助我平定九州!”
“你还说过好多好多话……我都记得……都记得!会永远记得!”
庾明真就守在门外,禁止旁人出入,听见屋中的君王之悲,只觉星河长寥,人间愁苦。远望风中飘摇的红灯笼,仿佛回到了那夜,三人披荆斩棘,出生入死于秦国王宫。
他是个不通人情,不苟言笑的江湖人,却也忍不住眼含热泪。
夜半时风呼雨急,电闪雷鸣,飘摇的红灯笼前,走来一个执伞的人。
“庾大哥,陛下呢?”宗平陆站在阶前,瓦檐上滴落的雨珠飞溅在裙裳上,不过片刻的功夫,鞋底已被走不及的积水浸湿。可她却没动,怔怔地看着眼前眼神如死的男子。
宗平陆叹了口气:“风二哥有信来。”
“过了今夜再说吧。”庾明真微微摆头,屋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一道白光落下,照在苻坚的脸上犹如雪片,他披衣,踉踉跄跄走出来,迈了几次,都提不起膝,差点被门槛绊脚。可当他双腿迈过门槛后,眼中乍现寒芒,犹如攒着万柄宝剑,有恨,有情,有悲,也有壮志不甘,变换至最后,独余下帝王的无情与威仪。
“什么事?”
宗平陆立即将羽部携来的信笺递了上去:“‘芥子尘网’八百里加急,姬洛和霍定纯入泗水旧址,山中留人曾见鸣镝已示,故知事已办妥,可数日已去,却再没见人出来,五日后,我们的人在下游找到当日随行侍从的尸体,但他二人……”
苻坚只觉耳晕目眩,连展信的力气也无:“小风怎么说?”
“恐生死难测。”
风马默不是个性情爽直的人,说话和寻常读书人一样,时有避讳委婉,他若说难测,实际上多半已是无力回天。六星同生共死,庾明真大恸,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踉跄乱走两步,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你说什么,老幺他……”
“尸首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是这么说,但当年陆沉产生的水下涡流有多恐怖,他们都心知肚明,从外围尚且难以靠近,更何况是从当中被卷入,若真是如此,多半尸骨无存。
宗平陆忙上前将二人扶着:“妾会再派人往泗水和风二哥汇合,共同搜寻,陛下还请保重龙体,丞相薨逝,还请节哀顺变!”说完,她便告退出府,急匆匆回天枢殿调令遣人。
苻坚站在廊下,忽然失声,又哭又笑:“老天也不愿孤一统六合吗?不然为何要夺我之亲,夺我之故,夺我之柱石,我之肱骨!”
语声渐落,他口呕鲜血,怆然一头倒栽在冰冷的回廊石面。
“陛下!”
庾明真惨呼凄厉,自少年相识,他从未见过眼前人如此这般悲痛,像丢了三魂七魄,从此成了世间游魂,哪怕是东海王在军中病故,十六岁担起国家之任,亦不曾如此。
当夜,秦国国境,皆感天子悲痛,连绵三日大雨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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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下游的小渔村里,一声惊雷,白电劈入山中,力断一棵百年大树,树茎粗壮从十丈高的矮崖便砸入水中,发出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