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番外(222)

翌日清晨,姬洛卯时洗漱,走出庭院时,整个三山都挂起了白幡,人人着白衣戴白冠,神色悲戚。

远处夷则堂前,宾客聆听诵读祭文,随后泣血稽颡,尚武的痛哭抹泪,善文赋则提笔写下悼诗。

作为后生晚辈,只能在别人叙说的故事里感怀一代英豪出入江湖甚至庙堂的神姿,不免在人逝世后,有些遗憾。

姬洛作为客,遇丧礼,随楼西嘉、白少缺还有慕容琇一同前往拜祭,在黄钟堂前碰到了谢玄并行,倒是施佛槿,似乎一夜未眠,在堂前席地而坐,手持法器的念珠,正在诵念佛经。

帝师阁重礼,虽然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但仍有些东西不能摒弃,因而弟子虽众,但各有各的忙碌。

正逢悲丧事,慕容琇也不愿假他人之手来招待,因而自行去后厨替大家寻些吃食。姬洛无事,看这位曾经骄矜无比的小郡主也做上了粗事,没理由闲在一旁,便和她一道往庖厨居去,路上顺便说些旧事。

自从洛阳一别,南浦城外错过后,整整有两年未见,姬洛将大婚那日燕素仪掳掠的后续一口气道出,待讲到长安城楼一坠时,见惯风雨的他,双唇依旧不由颤抖。

慕容琇停步,在姬洛肩上轻轻拍打了三下,谓之安心:“其实我知道。苻坚大破邺城后,燕国不复存在,我和大和尚去了长安。她的事情闹得不小,有心查,想不知道都不行。”她垂眸,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但国仇家恨一加身,两年奔波,早削平了锐气,只剩下了沉静与坦然:“没想到我和她的母女缘分,早在我出生之时就已经结束了。”

姬洛想安慰她不要责怪燕素仪,人皆有苦衷,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先不说痛不在己身,不可替他人评断,便是如今神莹内敛的慕容琇,恐怕早已没了少女般的怨念。

换作两年前的她,该是哭骂起来。

人终究会成长,会见更多的世面,也会变得更“麻木”。姬洛微微摆首,以旁观者的口吻开口:“燕前辈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你说的,她说——‘琇儿,阿娘对不起你’。”

“啊。”慕容琇秀口一开,一口气化作唇边烟气。姬洛注意到她眼角的晶莹,但那漂亮的水珠很快在夏日的热浪里碎成尘埃大小的珍珠。

半晌痴呆后,慕容琇蓦然弯腰,朝姬洛行了个鲜卑的大礼,流露出娇憨的笑容,一字一句认真道:“姬洛,谢谢你,我……我原谅她了。”

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懂了。

她心里不再只有小女儿的情爱,不再觉得世间只有一个大和尚非其不可,当连热血也敢抛洒时,便再没有什么所谓的舍不下。若说当年敦煌至洛阳的一路行,乃是少女怀春,痴人痴恋,那从邺城到长安,则只有天涯沦落的相伴。

就像大和尚救她,不是因为放下了沈劲的仇,亦不是因为相思多撷,而是因为他心有慈悲,大爱苍生,真正视众生平等,所以愿以己之力,救民水火,结束乱世。

姬洛呵出一口气,心情实在难表。

明明那一瞬慕容琇仿若重回洛阳别府的娇俏,可她口中唤的却不是“小洛儿”,而是“姬洛”,无处不透露着,往事不回首。

是啊,他心里清楚极了,回不去了。

燕国已灭,秋哥已殁,两派白门烟消云散,世事无法再重新聚首。

“阿琇姐姐,其实你还和当年一样。”姬洛当不得她的大礼,于是也拱手作揖,“当今世道,变的是随波逐流,不变的是赤子之心,该是尊敬。”

慕容琇端着几盘素食,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后厨走进来一个男子,穿着寻常麻衣,容貌不惹眼。他在灶前转悠了两圈,什么也没拿,转头将门掩上。

姬洛和慕容琇对视一眼,都闭了嘴。

“姬公子,是我。”那人反身回到姬洛跟前,一边从怀中托陈出一个小盒子,一边卸下脸上的伪装:“我家舵主有重要书信留于公子,让我在川江舵留意你的消息,自打你们进入荆楚地界,便一直在我们的眼线中。”

姬洛望着他的脸,忽然笑了。

来人正是桑楚吟的得力部下,如今四劫坞生死渡头大总管,北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莫名感伤,心头有点堵。

第155章

灶中还烧着柴火,屋中散不去热, 闷得北罗满头大汗如珠, 却不敢抬手去擦, 只得弯腰低头,紧张地替姬洛拆除盒中机关,直到里头的一枚小竹筒弹出,他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家舵主三令五申,此信非常重要, 必须由我亲自交到公子手上,但凡有人劫掠,则以机关自毁。”

北罗说话还有些哆嗦,姬洛闻言不敢懈怠, 双手捧来竹筒, 取出蜡封帛书, 细细阅读。若是从前,慕容琇必定凑个热闹, 但现在她却做不出, 于是笑着冲北罗颔首,端着食盒走了出去,顺便替他们望风。

“你家舵主如今可在江陵?”姬洛读后, 将信纸一展,扔进灶台中,直到亲眼见其烧成灰烬,才抄手站定, 问道。

北罗摆首:“不久前她和屈大侠曾回来过一趟,等不到您,留下了几道命令和这个盒子,便又离开了,说是……说是要沿西域三十六国,去一趟昆仑雪顶。”说完,他瞧姬洛一脸严肃,忙问道:“姬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舵主交代过,您的事就是四劫坞的事,任凭吩咐。”

姬洛沉默片刻,道:“没有。”

北罗显然并不知道书信的内容。

信件书成于沙州敦煌,乃临川宴后,桑楚吟与屈不换西出塞外查探朔方旧事所作,其中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名为姜玉立。按她的形容,是个黑袍老人,曾周旋于匈奴、代国和秦国之间。

除此之外,桑楚吟让他留意剑谷和刀谷的动向,秦翊曾出现在金风殿,喻楚楚又于豫章城夜半截杀,二谷难免被牵扯。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长安公府,那个已经叛离晋国的四府之一。

桑楚吟辗转查到了蔺光的身份——

蔺光本为西域三十六国的汉商,年轻时一直在丝绸古路上跑马,后来偶然成为钱府门客,凭借经营奇才,一举夺得大权。

钱府现族长钱百器的父亲任“不动尊”之位时,基本已经被架空,后来在蔺光的撺掇下,整个长安公府向苻坚的叔父,景明帝苻健投诚。

其后,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被打压的钱氏众人却在一日之间翻身,钱百器成功上位,推翻蔺光,成为新任“不动尊”。

放在坊间,也是一桩卧薪尝胆的大戏,可偏偏钱百器为人刻薄吝啬,并不是个胸襟宽广,沉得住气的人,桑楚吟怀疑,他背后十有八九有人推波助澜。

但这个人是谁呢?长安……长安!会是当年在沙漠大帐前,匆匆一瞥的那个,名为“世昭”的美男子吗?

姬洛不得而知,因为据书信推敲,桑楚吟亦曾暗访此人,但自始至终没在长安打听到这号人物。

一切的证据都透着诡异。

姬洛按了按太阳穴,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还可说是周转三国间想要获利的谋士,可是偏偏多了个蔺光,这蔺光别人不知,但他却在惠仁先生的手札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应该是阊阖风令真正要给的人!

按桑楚吟所说,蔺光失踪前后近十年,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朔方之乱中,让她去昆仑传信。

那问题来了,这十年间正好和惠仁先生被害时间吻合,蔺光不会无故销声匿迹,一定是被人追杀,再联系楼中楼叛徒一事……

“姜玉立。”姬洛皱着眉头,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底。虽然还不能确定此人的身份,但他猜测,和泗水脱不了干系。

那么再重新捋一遍,现今难以确定的是,那个老人斡旋其中,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帮苻坚?帮司马家?夺天下武林?还是别的阴谋?

想到这里,姬洛长叹一声,交代了北罗两句,让他速速下山折返四劫坞,剩下的事交由自己。

北罗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又走回姬洛身前,取出一个布包塞了过去:“堂主回来时交代,想烦请你有机会去一趟无药医庐,把这个转交给桑姿,不过听说神医李杳就在山上,倒是剩了一来二去的脚程。”

姬洛有些纳罕:“你家堂主为什么不派人去?”

“怎么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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