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沙发的位置,接了泉水准备煮茶,而后在父亲收笔的时候,他恰好地端上一杯茶。碰上父亲写字的时间,他总是会帮他泡茶。
他的认知里,茶与墨是一体的。
这回沈之仁站在原地,并没有接过的意思。
他不接,沈临不急,只是淡淡笑着。
只是这淡笑并没有维持多久。
“我想送陶然去国外读书。”沈之仁走到洗手台,一边搓着洗手液,一边说。
沈临将手里的茶放回茶座上,因为搁置的时候,手力没有控制得当,茶水还稍微溢出些许。
再次面向沈临的时候,眨眼间他收拾好自己的失态,脸上带着微不可察的冷笑。
“不是留在江城?”
沈之仁边擦手边朝他走来,末了在他面前站定,说:“所以找你过来,听听你的看法。”
“陶然应该不会去。”沈临说。
沈之仁按下加热键,水壶嗡嗡地沸腾着。
“应该?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沈临反问:“打算送去哪?”
“还没想好。”
沈临盯着父亲看,试图想从他的眼神或者面部表情读出点什么。年龄差距与辈分到底摆在那里,他一时没能参透。
沈临笑着,“是突然决定的事。”
沈之仁给面子地点头,“是。”
思考片刻,沈临退了一步,说:“如果要送出去,我来安排。”
“安排什么?”沈之仁给自己泡了杯茶,他从沁香茶水中笑着看他,眼神明显传递着“你也太自不量力了”。
沈临不答。
沈之仁说:“你来安排?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脸讲出这种话。”
他与父亲没有一次能将谈话顺利进行下去,中间部分总要崩,今天倒是比之前还要提前。
沈临淡定,“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沈之仁瞬间将手里的茶杯朝他掷去。
沈临快速避开,奈何沈之仁抛掷得出其不意,杯子擦过他的耳朵,眨眼间,身后传来茶杯破碎的声响。
“您今天的静心养气看来是白练了。”
沈之仁冷冷地哼笑一声,“我早晚被你气过去。”
沈临淡淡地瞥来一眼,“不敢。”
“不敢”二字说得沈之仁火气噌噌地往上升,这下火力全开,从茶几下拿出一个文件袋,朝他扔过去。
嘴上言辞也跟着来:“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临打开文件袋的动作一顿,他收了起来,朝父亲看去,正视道:“说我可以,别带上陶然。”
“我还没说谁呢这就护上了?”沈之仁冷嘲热讽。
“家里除了秦姨和王叔,就只有我和陶然。不是陶然还能是谁。”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沈之仁笑,“看看你,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沈临盯着文件袋看了一眼,没有要取出来看的意思,“不用看了,您有话直说。”
“别一口一个您的您,沈临,我好歹养过你几年。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
“是吗?”沈临神色镇定,“那最好不过。”
沈之仁哼了一声,“你就该好好看看你们做的丑事,我和你哥让你照看陶然不是让你把她带到沟里去。”
“爸,”自打进书房这么小段时间以来,沈临还是第一次喊他。他笑,笑得有些温良,“我很高兴你把这件事的错归在我。”
瞬间沈之仁脸色反复变化,一会黑沉沉,一会又红润润。半晌他哼道:“你比她大,自然是你的错,你就没有一个大人该有的样子。”
“是。”
话说到这里,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沈之仁说:“送出国吧,正好你大哥大嫂也刚走不久,就当是送出去散散心。”
沈临问:“爸,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散散心?也就你讲得出来。”
“哼,”沈之仁白了他一眼,说:“总之你们不能再呆在一起了。”
“我出去,”沈临说,“我从小在国外长大,我出去比较合适。”
“胡闹,”沈之仁声音如洪,“要是让你出去,我有必要让你回来?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父亲坚决的态度,倒让沈临想到了一种最极端的可能性,再考虑到父亲以前的做法,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问:“这次送出去,你没有接她回来的打算。”
“接?”沈之仁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接回来做什么?你还嫌不够丢人。”
“丢人?你话倒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沈临想了想,加了句,“她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没何必一刀切。”
“沈临,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沈之仁说,“那天我看到那个录像,仔细想了想,你们的成长经历都相似。她是年纪小,你年纪不小了。”
沈临笑着问:“所以我出去比较合适。”
“我有几个条件,”沉寂良久,沈之仁说:“把你国内外的公司股份全部交出来,还有你名下的不动产。”
“没问题。”他的回答几乎是顷刻间做出的反应。
沈之仁盯着他看了一会,脸色沉了些许。
“四年之内不许回国。”
沈临犹豫了下,“好。”
沈之仁脸色的阴霾再添些许。
“下个礼拜马上走。”
沈临笑意寒寒,“好。”
沈之仁脸色好看了些。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沈之仁摆正坐姿,目不斜视道。
“四年之内,不许看她,打听她任何消息。总之你们不许有任何往来。”沈之仁说,“一旦发现,沈临,我会让陶然这个名字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次沈临静默了许久,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书房外的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笑得很勉强,“好。”
见他这样,沈之仁脸色好看了不少。他左手撑在沙发栏上,手里拿着文件袋,朝沈临扬了扬,说:“这件事今天说到这里就算完了,我不希望它还有再摆到明面上的那一天。”
“我也希望。”最后沈临说道。
沈临下楼的时候,身后传来陶然的叫唤声。
她说:“你等一下。”
沈临停下脚步,转头的时候,他半是思考这话里的不对劲在哪。
在陶然说话前,沈临眉头皱成一团,似是陷入一种困顿中,很是苦恼。
沈临说,“最近你有些没礼貌。”
陶然愣了下,她退后一步,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保持九十度地鞠了个躬。再次抬头正视他时脸上多了些笑意,说:“这样可以吗?”
沈临被她这番举措弄笑了,眉间舒展了些许。
陶然从他眉眼间挪开眼,突然说:“皱眉容易老。”
沈临答得漫不经心,“我也老大不小了。”
“明明很年轻。”这句话陶然说得很小声,轻如蚊声。
“嗯,”沈临轻咳两声,说:“下次记得叫长辈称呼。”
“啊?”陶然愣了愣,望进了他明亮的眼睛,她捏了捏手,“好的,……小叔。”
沈临满意地点点头,“是这样。”
陶然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过后意识到,自打高三下学期开始,她就有意去避开“小叔”“叔叔”这两声称呼。
她以为她避开了,好像这中间的关系就不在了。
沈临嘴唇动了动似要再说点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又及时停住。
陶然问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沈临只是温温笑着,适时提醒她,“晚饭时间到了。”
*
后来出国生活,他按照约定,没有过问陶然的事情。
那晚陶然进书房的时候,他是有意识的。或许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他闭着眼想看陶然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他想看看一个将自己约束在本身年纪该有的活泼之外的人,她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不得不说,沈临后来觉得,听到脚步声的那个瞬间,他应该睁开眼。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就是瞬眼的事情,过后又忘得一干二净。
意外发生在第二年。好友林清伦正巧到他所在的城市做学习报告,沈临抽了个下午去见他。
这两年沈临忙于工作,沈之仁直接或者间接将他所有的资产以各种理由没收。出了国,一切等于重来。不过这么多年跟沈之仁反抗久了,对于父亲这种一刀切的处理方式倒也没什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