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鹿修行百年,心性纯良,虽没有一颗人心,却比他要看的通透的多。
他神情复杂:“走到这一步,已不是我能选的了。”已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这也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实。
如风轻笑,摇了摇头:“你果真不懂大道。”
不懂大道……若他能懂大道,早已步入正轨,何须一次又一次,为了眼前利益丢掉珍贵的东西。
登仙赴极乐,为的是摆脱为人之苦,不再受七情六欲制衡,不再受皮肉苦痛,脱离轮回,修悟大道。
可却从不曾有人与他说过,这成仙的每一步,都要比为人更受折磨。
他早已忘了本心,忘记自己最初寻求的东西。
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瞧着光鲜亮丽,内里却已千疮百孔,他数次在辗转难眠的夜晚想,如今他可还算是个人?还是早已不人不鬼,被天道所弃了……
……
封戎终是回到了太清殿,这一次却直直走向了饮溪曾住的那一间寝宫。
那宫里的东西分毫没有动,全保留着她走时的模样,就连伺候的宫人也不曾遣散。
这段时日他日日不得眠,无事时便独自坐在她寝殿内,一坐便是个把时辰。只坐着发呆,不做任何事。
封戎一步步走到里间,在她常用的榻上坐下。
徐德安瞧他的神色,踟蹰片刻,上前发问:“陛下,可要传膳?”
又到用膳的时辰了,皇帝如今不仅是不得眠,便是连膳食也用不下,照这模样下去,只怕不出几日身体就要垮掉了。
原以为会得到否定的回答,谁想封戎却一点头:“传罢,就在这里。”
太清殿的动静并未传到御膳房,如今御膳房还是照着饮溪在时的口味送膳,酸甜居多,素食居多,糕点模样可爱,花花绿绿,瞧着便让人欢喜。
封戎不嗜甜,今日却举着筷子,按照她的喜好一样样吃过去,竟是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并不似勉强。
吃完便问:“太医列的安眠方子可还在?”
皇帝日日不得眠,却还不肯用药,睁眼到天明,倒像是故意折磨自己。回回里宫人送上安眠的汤药,热了凉,凉了热,及至晨起仍是满满一碗不曾动过分毫。
后来他情绪越发不稳,宫人们送药上来,便干脆连碗都砸了出去。
今日见了那如风,竟是肯主动用膳,还要主动用药?徐德安稍稍振奋,只当皇帝是想明白了,要渐渐振作起来。
他忙道:“回陛下,小厨房时时备着,陛下可是困了?是否要用药?”
送给仙子的猫还在殿内养着,那猫懒洋洋卧在饮溪的床榻上,舔着毛,十分慵懒自得。
封戎看了看那猫,眸子没有丝毫光亮。
“你瞧,她竟心狠到这等地步,原说爱猫,爱小枣,也说爱我……如今是一个都不要了,不告而别,走的好洒脱。”不知是说与何人听。
徐德安听的清楚,身子几不可见抖了抖,不敢开口。
药很快送上来,温温热,闻着气味极苦。他方才吃尽了甜腻的东西,舌尖上甜味未散尽,这一口下去,苦的东西越发苦,他却浑然尝不出来,一口到底。
喝完一碗,他又道:“吩咐厨房再熬一碗罢。”
徐德安有些迟疑:“陛下,这安神药当按剂量服用……”
封戎摆了摆手,没有分毫兴趣听他继续说下去:“朕说再熬一碗。”
徐德安欲言又止,退下去,不一会儿功夫,厨房终是又送上一碗。
这一次他又是喝的一干二净,喝完便去往饮溪的床榻前,有条不紊宽衣解带,随后稳稳躺上去,躺在正中。
徐德安有些不懂这是何意,却还是着紧着拉下帷帐,盼他睡个好觉。
连喝了两碗安神药,几日不得好眠,封戎却没有丝毫睡意,睁着眼平平望着头顶。
“她不肯来见朕,只好朕去见她。若是梦里能见到,朕宁愿长睡不醒。”
自她离开,每一个梦里都有她。好的也罢坏的也罢,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既然能以这种方式见到她,那他就去见,日日见,时时见。免过睁眼醒来,又要接受她不在身边的事实。
徐德安放帘帐的动作一顿,方才热起来些许的心,这一会儿又凉下去。
放轻脚步,走远了些,阖上了所有的窗户与门,他燃上了一炉安神香。
帘帐里皇帝的身形瞧不真切,他平平躺着,没有动作,连呼吸都轻到听不见,仿佛就这么死去一般。
脑海中蹦出这等形容,徐德安不由心惊。
他站在远处看了会儿,努力平复心情。又踮着脚回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熏香气味逐渐绕满了整个屋子。徐德安往帘帐内轻扫,视线猛然一滞,就这么顿住了。
皇帝已闭上了眼,眼角湿润,两行清润蜿蜒入墨色鬓角。
他唇瓣微动,声音轻到几乎没有,许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错了,是我错了,回来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 封 无能狂怒 戎
九:哭够七次召唤神龙,我是认真的。
PS.今天也试着努力加更。
第86章
饮溪就这么躲在屋子里晾了好久, 闭上眼睁开眼,眼前全是封戎的脸。
一时忧伤一时惆怅,只觉一口气便把几百年来的难过都攒在一处拿出来了。
只要想到他的名字, 想到与他有关的一切, 心口处就酸酸的, 又涩又胀。情爱当真不是个好东西, 怪不得帝君活了上万年, 也不曾听闻他有过什么伴侣, 果真是早已堪破红尘,所以干脆不去沾染了。
就这么坐了没一会儿, 门又敲响了。
饮溪本就心情不佳顾不上理,听动静便知晓是谁,更是不愿理会。
不过来者显然知晓她的脾性,敲了敲门便径直推开走进来,来人通身纯白,冰雪之姿, 迈着步子十分骄矜向她走来。
“出门时得意洋洋, 怎回来便似落了水的仙鸟,蔫头巴脑,不知晓的还当帝君如何虐待你了。”
饮溪扁了扁嘴, 委屈的抱着被子往里一转,兀自面对着墙,就是不看她。
他们太清蚨泠境的仙路数一样,皆不把自己当外人。吟霜仙子顾自在桌子旁坐下, 倒上茶水便喝起来。
“你这模样做给谁看?你擅自下凡的事可是已经传遍了。我适才来潜寒宫,就连丹房的小仙童都在说道着帝君座下那个小仙去人间走了一遭,被帝君拎着脖子带回来,极为狼狈。”吟霜说着便忍不住掩唇娇笑:“你倒是好胆量,素日里念叨着下凡便罢了,竟然果真肥着胆子偷跑,也不怕挨罚!”
饮溪终是忍不住了,回头怒瞪她:“你就是来这里看热闹的?”
“呦,肯说话了?”吟霜一兜袖子,浑然不在意:“你的笑话我已瞧了数百年,早就不新鲜了。”
“你——!”饮溪生恼,抬手便对着她捏了个诀,一只青蛇就这么晃晃悠悠落在吟霜仙子脑袋上,十分嚣张盘住她的发髻。
吟霜不怕蛇,可也不喜这蛇乱了她的发髻。细细眉尾一挑,手掌在桌子上一拍,只见从地下开始,骤然结起厚厚冰霜,那冰霜向上蔓延速度极快,会识路一般,恰恰好好将饮溪包围起来,连被子带人,冻成了一个冰疙瘩。
她颔首,诧异道:“要造反了不成?与你姐姐斗起术法了!”
饮溪被冰霜包裹,动弹不得,她忿忿瞪着眼前的吟霜仙子,胸口那一团淤积的闷气越结越大,硬邦邦顶在心前,连带着嗓子眼都硬生生堵上,梗着一块巨石般不上不下。
知晓封戎骗她时饮溪没有哭,封戎说不后悔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时饮溪也没有哭,她一向自持是个稳重成熟的仙,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一个只活了她年岁零头的凡人一般见识不是?
可今日方知晓她自以为的都是假的,什么稳重不稳重,成熟不成熟,于这种事上,压根便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积压了许久的痛苦与委屈忽然间铺天盖地涌上来,就如同这冰霜一般将她齐齐包裹。
饮溪再也忍不住了,扁了扁嘴,鼻子酸到要了仙的命,热意骤然盈满眼眶,眼泪就这么不要钱的掉下来,很快汇成小溪流,可怜兮兮挂满了整张脸。
也不是如孩童一样嚎啕大哭,就是压着嗓子呜呜咽咽,仿佛恐被人听到,不知藏了多少委屈。
吟霜也与她日夜以对二百年,算是对她十分了解,还从不曾见她哭成这样,一时也是有些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