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顿时白雾茫茫,奇异的香味儿掩盖了人的味道,萧廷琛只觉浑身一轻,整个人被元晟拽着离开了重楼。
破碎的塔楼上,墓草草包扎过伤口,提起折断的长剑,垂首望向宁小楼。
容貌阴柔温润的男人,隔着茫茫白雾,看着她笑。
她轻声道:“我在中原待了十三年,朝朝暮暮勤勤恳恳地用功练武,企图将来回到鬼狱时,能够杀你解恨。可是诚如你所言,如今你就在我面前,但我依旧无法下手……十三年前与我相依为命的小楼哥哥早已不在,但十三年前的阿拾,从未死去。杀你,只是玷污我的剑,不值得。”
她冷漠离去。
迷雾太大,宁小楼渐渐看不见她的踪影。
他咯出一口血,那副轻慢的神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自嘲和黯然。
十三年前,他侥幸偷听到师尊和其他人的对话。
他已经知道他与阿拾会被安排到最终轮次的厮杀里,而那场厮杀,有两个活下去的名额。
夺得第一的人,会被师尊记为名下弟子,掌握重楼的人员安排。
他也知道,不久之后重楼会派遣奸细前往中原,他想让阿拾去中原。
远离这个炼狱般的重楼,远离这座弱肉强食的鬼狱,去杏花烟雨的中原,好好在那里嫁人生子,永远不要回来……
他知道阿拾肯定不愿意独自离开,所以他假装背叛,用仇恨逼着她离开!
如今得偿所愿,可是为什么,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
正怅然若失时,明了双手合十走到他跟前,“世间情爱复杂,最容易毁人道行。小楼,为师屡屡劝你与我一同出家,斩断红尘归根青灯古佛,你怎么就不信呢?”
宁小楼挣扎着站起身,笑着擦去唇角鲜血,“师父,我还没尝过娶妻生子的滋味儿呢,不愿长伴青灯古佛。您若是喜欢,自个儿伴着去吧。”
说罢,一瘸一拐地走开。
明了摇摇头。
迷雾和异香终于散尽,司空辰的三个徒弟和天枢暗卫,皆都逃得无影无踪。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注视着风起云涌的天际,轻笑,“看来鬼狱和中原,终究是免不了一场恶战啊!”
元晟和花朝酒对鬼狱十分熟悉,招来十几辆马车,将受伤的暗卫放在其中照顾。
整座车队伪装成商队,逶迤前往天岚山。
为首的宽大马车里,元晟给萧廷琛重新包扎过伤口,“前线战事连绵,虽然谢容景归降,但鬼狱仍旧负隅顽抗。这是一场硬仗,没有一年半载,恐怕你吞不下鬼狱这块肉。”
萧廷琛失血过多,面色有些苍白。
他用左手端起一碗茶,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元晟笑笑,“忘了告诉你,我刚刚收到消息,鬼狱的君王微服出巡,拐着你的宝贝苏酒,一路往中原去了。”
萧廷琛挑了挑眉,倒也不是很意外。
他道:“陆执在性命和双眼之间,选择了双眼。他没有几年可活,自然要好好饱览从前不曾见过的风光。”
“就不怕弟媳出事?”
“不会。”
萧廷琛对苏酒很有信心。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
伤口包扎完毕,他靠在引枕上闭眼休息。
但脑子却混混沌沌,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似的……
是什么呢?
萧廷琛忽然睁眼,“苏燃!”
他居然把苏燃给忘了!
元晟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手一抖,半碗茶泼了出去。
他擦拭着小几,忍不住嫌弃:“等你救人,黄花菜都凉了!放心吧,苏燃早跟弟媳汇合了,如今正往中原去呢。啧,我怎么有种你老婆孩子都被人拐走的错觉……”
第1116章 倾尽全力对她好
青砖古道,四野荒凉。
苏酒冷冷清清立在马车上,“陆执,你觉得战争好玩吗?”
寒风萧瑟,那个少年连裤衩都不剩,狼狈地被同样裤衩不剩的长生护在地上。
主仆二人都弱不禁风,此时正冻得瑟瑟发抖。
他打了个喷嚏,眼睛里满是阴冷晦暗,嘴上却倔强道:“大国之争,从来如此。你我都是寻常人,又怎么能违逆世道?”
苏酒眯了眯眼。
得,他仍旧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
她没多说什么,拿了两套备用的衣裳丢给他们。
这次出来的匆忙,陆执又没有出远门的经验,因此只带了无数金银珠贝,并没有带衣裳。
所以苏酒丢给他的,是自己的换洗衣裙。
陆执重新坐回车厢,黑着脸一声不吭。
他穿珍珠白刺绣牡丹的立领长袄,搭配天碧色织金卷云纹马面,脚上还穿着一双缎面绣花鞋。
偏偏因为他身姿清瘦,苏酒的衣裙穿在他身上居然恰到好处!
他肌肤白皙,容色清隽秀美,眉间一点朱砂痣,垂眸时有种道不出的韵味。
苏燃和李牧想笑又不大敢笑,憋得十分辛苦。
苏酒同样忍俊不禁,但又怕这厮彻底恼了,所以借着观看窗外景色的理由转过头,死死咬住唇瓣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行了一个时辰,陆执终于冷冷开腔:“想笑就笑,有什么大不了?等到了前面城镇,我再买新裙子就是!”
他恼得太厉害了,一时间口不择言,把“新衣裳”口误说成了“新裙子”。
苏酒三人终于憋不住,抱着肚子大笑出声。
陆执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干脆跟长生一道坐在了车厢外。
可是这场战争波及的城镇太多了,一路上所有城池都拒不接待过往路人,唯恐被难民涌入城中扰乱秩序。
他们只得风餐露宿,偶尔遇见些茶棚还算幸运,有时候连着走了三五日,莫说茶棚,就连野果子树都没有,只能靠李牧捉鱼打兔子、苏酒挖野菜煮汤熬过去。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鬼狱边境。
这里战火滔天,处处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
好好的城池被战火殃及,房屋破碎楼阁崩塌,莫说陆执想买衣裳,就算怀里揣着千金,也未必能买到御寒的衣物、果腹的饼子。
几人都清瘦许多,到某天黄昏时,他们赶到一座城池,打算就在这里休整一晚。
苏酒仰头看着挂在城墙上的楼牌,鲜血染红了字迹,但隐约可见题写着“息城”二字。
她的心脏宛如被钝器敲打,狠狠一痛!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姜不佞老先生,还有姜言蹊、姜衍之,就是在这里为国捐躯的。
少女眼眸泛红,忽然牵起燃燃和李牧,温声道:“咱们去城楼上看看。”
陆执和长生自然也一路跟着。
踏上城楼举目四望,整座城池被搜刮一空,触目所及没有半个活着的人影。
陆执笑道:“往日咱们经过的城池,好歹还有些人踪,怎么这个地方半个人也没有?”
“有的,二十万军民,都在这里。”苏酒声线发颤。
陆执不解,“姐姐真爱说笑,我怎么一个人都看不到?”
“君王还记得,鬼狱对大雍的第一场战役吗?那场战役,就发生在这里。”苏酒缓缓抬起手,指向城池正中央的那块空地,“息城二十万军民,被程锦衣一声令下,全部活埋在了那个地方……君王怎么能说,这座城池没有人呢?”
话音落地的刹那,两行清泪突兀滚落。
寒风呼啸而过,宛如千千万万个枉死的灵魂在怒吼。
陆执怔住。
他静静注视着那块空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苏酒冷笑一声,懒得管他,牵着燃燃和李牧来到城墙边缘。
这里有暗红血渍,是很久之前被风干的印记。
她眼眸深沉,轻声道:“这里,从前挂过三颗人头。”
燃燃抿了抿小嘴,“三颗人头?”
苏酒想起当年,自己刚来到萧廷琛身边伺候,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那年金陵旧院的花朝节十分热闹,他带她去半枫荷卖香丸,那位白胡子老爷爷,就坐在满是光影的旧屋里,笑眯眯和她讨价还价……
后来倭国的人跑来挑衅,也是那位老人赶走了他们……
苏酒沉浸在回忆之中,再看着曾经挂过头颅的地方,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她带着燃燃跪在那摊血渍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