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任由马儿缓缓朝军营走,忽然回眸。
平原寂静荒凉,长风嘶吼,宛如千千万万个不甘心的英灵。
他突然拽住缰绳,勒转马头。
他对着平原,慢慢抬手割掉自己的一缕青丝。
“我萧廷琛以头颅发誓,此生必踏平鬼狱,用程锦衣的性命,祭奠安抚大雍的英灵!”
青丝随风而逝。
咆哮怒吼的长风仿佛听懂了人言,竟慢慢安静下来。
萧廷琛仰头注视血月,笑容狠戾。
……
大雍和西婵的战争依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苏酒从萧廷琛的大帐搬了出来,孤零零住在一顶小偏帐里,因为白露的缘故,整日郁郁寡欢,连饭菜都不怎么咽得下。
判儿和霜降躲在帐外,偷偷挑开帘子朝里面张望,少女穿素白寝衣抱膝坐在木榻上,鸦青长发垂落在腰际和后背,衬得小脸清瘦尖俏。
她又瘦了,纸片人似的单薄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
她的脸色也十分苍白,昔日饱满嫣红的樱唇毫无血色,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睫,湿润的泪珠悬而未落,指尖无意识地抚在心脏位置。
清晨送来的饭食还好好放在花几上,一口都没动过。
判儿纠结地小小声:“我瞧着,怕是不妙了……我也是见过死亡的人,我娘亲临死前,就是这般模样……”
“呸!小姐才不会死呢!”霜降说着说着就哭了,狠狠拍了判儿一掌,“不许你胡说八道!”
判儿揉了揉被拍疼的胸口,“确实像嘛……要我说,咱们最好赶紧想个法子叫她开心起来。她这些年挺不容易,又是心思很深的姑娘,有什么烦恼从来不说出口,这十几年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伤心事在心里。”
霜降蹲在地上哭,“哪里有什么开心事,战争最讨厌了,我最讨厌战争了!”
判儿踢了踢一颗小石子,转身朝军营深处跑,“不能再拖了,我去找伍灵脂,他医术那么好,肯定能治好苏姐姐!”
“我也去!”霜降擦了擦眼泪,急忙跟上。
伍灵脂背着药箱来到小偏帐。
苏酒冷淡道:“我没病,不需要你来问诊。”
伍灵脂面无表情,“受金姑娘之托,诊费都收了,没有不问诊的道理。”
他搬来一张绣墩坐了,不由分说地给苏酒把脉。
片刻,他道:“心气郁结,营养不良。再这么下去,苏姑娘离死也不远了。”
苏酒气极反笑,“大夫看诊,都似你一般毒舌吗?”
“我只是据实以告。”伍灵脂始终面色淡漠,“苏姑娘从未上过战场,因此不知道战场险恶。多少好男儿在战争中失去了性命,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为了别人的牺牲而伤春悲秋痛不欲生,天下就要完了。”
“若是人人都像我一般在意他人的性命,就不会有战争。”苏酒争执。
伍灵脂冷笑,“苏姑娘为了谷雨和白露痛不欲生,又是否知道皇上为了你痛不欲生?你身子不好不能有孕,那日流掉一个孩儿,皇上生怕你知道后难受,命令阖宫上下谁也不许向你透露。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也想有自己的孩子,可他顾忌你的身体,直接给自己灌了碗绝子汤!苏姑娘,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你为别人伤心欲绝伤害自己,可有想过,他又抱着怎样的心情?!”
他被苏酒的不争气气到,一时间口不择言,竟然说出了萧廷琛要他隐瞒的事。
帐中寂静得可怕。
苏酒眼眸血红茫然四顾,双手死死揪着心脏位置的衣襟,整个人几乎开始发抖,“你说,我曾流掉一个孩子?萧廷琛,他还因为我,给他自己灌了绝子汤?!”
他为她,做到了这个份上?!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那些藏在记忆里的细节悄然浮上水面。
那夜中秋宫宴,她嫌弃萧廷琛嘴里有苦苦的药味儿,却没想到,那竟然是绝子汤!
泪水染湿了缎被,她几乎喘不过气,灭顶的绝望和悲哀将她淹没,她突然咯出大口鲜血,落在被子上宛如殷殷梅花肆意盛开。
她终于闭上眼,无力地倒在了榻上。
伍灵脂心跳如雷,额头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
是他错了,他不该说这么过激的话……
他沉了沉心神,急忙为苏酒诊脉。
……
萧廷琛赶来时,苏酒已经喝过药醒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怔怔凝着这个男人。
萧廷琛沉默地在榻边坐了,替她掖了掖被角。
苏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面颊。
他生得好看,玄月眉桃花眼,唇红齿白艳骨英姿,少年时就风雅如玉通身贵气。
“市井的阿婆说,桃花眼的男人,最是花心多情……”她声音低哑缓慢,“萧廷琛,为什么你偏偏就是个痴情种子呢?”
明明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她,可是利用着利用着,却将她娶进府,宝贝般安置在自己的羽翼保护之下,为她醋为她狂,将她宠在了心尖尖上。
萧廷琛替她拂拭去眼尾滚落的泪珠,面庞上始终噙着温和笑容,“谁叫我喜欢你呢?还偏偏喜欢到骨子里了……苏小酒,你我少年相逢,说好了卖身给我,可不能反悔,你要好好陪我到白头,听见没?”
苏酒泪眼婆娑,委屈又心酸地将脸埋进他怀中。
娶妻当如苏小酒,此生不悔遇萧郎。
明天凌晨再见啦
第1057章 那你,喜不喜欢我这般蠢笨的小姑娘
萧廷琛做主,亲自把苏酒抱回了主帐。
少女好歹肯吃些东西,只是身体却日渐清瘦,一天得睡上六七个时辰。
萧廷琛时常守在屏风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窝在缎被里的姑娘,她脸儿苍白唇儿苍白,纤细的睫毛在面庞上投罗扇形阴影,娇弱的可怜。
鸦青长发铺散在绣枕上,分明是病中之态,青丝却仍旧光华漆黑宛如绸缎。
绵软白皙的双手放在缎被外,灯火下呈现出透明质感,几乎能描摹出青筋纵生的方向。
她本该是被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却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被带到战场,被迫掺和与西婵的战事,被迫面对她无法承受的伤害。
男人眸光晦暗,指尖轻轻拂拭过她的眼睫,扇子似的睫毛,挠得他掌心微痒。
他俯首,虔诚地在她眉眼上落了一吻。
此时,另一顶大帐。
宿润墨跪坐在案几后,正批阅着军中送上来的折子。
判儿打着瞌睡,手里还捏着一块墨,小脑袋不时往下一点一点,已是困倦得不行。
宿润墨提笔蘸墨,瞧见砚台里的墨都凝结干涸了,忍不住蹙眉,“金判判!”
判儿一个激灵被惊醒,揉着眼睛道:“知道了,研墨嘛,别催,别催!”
她噘着嘴继续研墨,没注意到手上沾了墨汁,刚刚揉眼睛时弄得小脸都花了。
宿润墨瞧着她不着调的样子,又怒又好笑,“罢了,你去屏风后睡吧。”
判儿连忙喜不自禁地丢掉墨块,仰起清丽可爱的小脸,“那你与不与我一块儿睡?我喜欢和你一起睡觉,做那种事毕竟很有意思!”
她口无遮拦,宿润墨却不能做到像她那么坦荡。
他沉下脸,“那种话,绝对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提起。”
“苏姐姐也如你这般说过……”判儿嘟囔。
宿润墨眼底流露出一抹崩溃,“那些话,你还跟苏酒说过?!”
“是啊,女孩子之间都喜欢分享秘密,所以我当然要告诉她。不过她从未与我提起过,她和萧廷琛夜里是不是也这般睡觉。考虑到她脸皮薄,倒也情有可原。”
判儿小嘴叭叭的,浑然不知道自己这番言谈有多么惊世骇俗。
她自顾拣起碟子里的花糕塞进嘴,“不必研墨,我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要不你继续批折子,我在这儿边吃边看着你好了。”
宿润墨盯着她。
小姑娘吃得开心,眼睛里流露出清澈欢喜的神情。
她并不如长安的贵女千金那般端庄自持,但她确实比那些贵女千金真实得多。
她会与将士们同仇敌忾,也会不顾身份主动帮忙做军营里的后勤工作,爽快又泼辣,在行军布阵方面还很有自己的见解,这阵子赢得了不少将士的喜欢。
宿润墨的表情罕见的温柔了些,拿手帕替她擦拭去嘴角边沾着的花糕碎屑,又仔细给她擦拭眼圈四周沾染的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