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站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便仰着头看树上的叶子。
盘旋着从枝上被拽下来,被风推着上上下下,被风挂着左左右右,在空中零落地飘,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
然后师父和师叔出来了。
师叔也气鼓鼓地,指着虞药:“我问你,你想不想修道?”
虞药眨巴眨巴眼睛。
师父怒起来:“他他妈就八岁,他知道自己将来干什么啊?”
虞药眨巴眨巴眼睛。
师叔:“我八岁就知道。”
师父:“知道你现在还在这里?”
师叔:“……我不跟你争。”
他看向虞药:“三年。我给你三年,若到时不能成丹,就下山去吧。”
说罢拂袖离开。
师父在他背后喊:“他怎么不行?他一定可以!”
说罢师父看向虞药,虞药愣愣的没有表情。
师父点了他的额头:“别人说你不行,你就不愤怒吗?”
虞药想了想,摇摇头。
师父着实愣了一下,又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虞药盯着师父:“我饿了。”
***
次日,虞药比同门起得都早。
他早起是有原因的,他一起床就开始扫地,扫完了院子就去擦桌子,擦完了桌子同门起得差不多,他就跟着去跑山。
跑完山就坐在院子里凝气,他凝了一会儿,肚子饿得响了一声。
众师兄弟转头看他,兰山也瞥了一眼他。
打完坐就吃午饭。虞药特地吃得特别慢,最后一个去送碗,便把大家的碗洗了,师娘来洗碗的时候,已经没有剩下的碗了。
众人午休的时候,虞药上山去劈柴。
众人起床以后,开始跟着师娘念些书,不是修仙的,是些私塾里教的通识书籍。
旁晚又开始练剑,虞药没有剑,便拿着木枝戳来戳去。
晚饭虞药仍旧吃得慢,然后“顺便”刷了碗。
晚上跑完山,再打坐,月上三更,才散去睡觉。虞药给同门烧了水,等大家都洗好了澡,再把水倒掉。
等到终于可以睡,虞药实在是累坏了,倒头就懵了过去。
次日依旧。
虞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最多的活,要不是因为不会做饭,他连做饭都想包了。
如此十余日,汤一碗终于发现他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真的打算这么干。
于是他招来虞药,虞药正辛勤地擦着桌子,听见师父叫他,抹两把汗就喜滋滋地过来。
汤一碗问他:“你是不是怕三年后你成不了丹,我们把你赶下山啊?”
虞药一听就愣了,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地将师父和师叔的嘱托,两边都照顾好了,可他没想到,他的心思在大人眼里透明得很。
他点了点头。
师父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虞药手里的抹布绞紧又放,拉扯得不成样子。
师父问他:“山上好吗?”
虞药点头。
“哪里好?”
虞药沉默起来,半晌小声答道:“有热饭。”
师父以为他要饭一日留下了心里阴影,便摸了摸他的头。
虞药继续道:“只有家里才有热饭。”
师父望向他垂着的头,他发现这小孩儿,做事只求心安理得。
于是师父拍他的背,让他站直,抬起他的头:“晚上早点睡,洗澡水让他们自己烧。”
***
说这虞药如此这般刻苦,日夜不休。
一年有余,他觉得自己跑步更有力了,以往师兄们跑回馆里的时候,他才跑到山脚,近来发现,他已经能跑到山脚往上几公里了。
不仅如此,他的眼神和听力也大有长进,就连够个果子,也方便很多。
而且,他身体更好了,擦桌子扫地一口气,根本不累。
他兴冲冲地把这些变化告诉同寝的师兄。
黄格抿了抿嘴,朝他笑,拍拍他的肩膀。
勾玉看他:“你只是锻炼了身体,长高了而已吧。”
红纱啃着苹果,缩进他的怀里。
既如此,虞药便更加奋进,日日练习,风雨无阻。
打坐时去感受那所谓体内的“真气”,将它聚集起来,催体内真火,焚烧于腹部,必能成丹。
如果打坐顺利,虞药应当能感觉到腹部的热。
可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没感受到过。
某一夜,众人休息他不睡,独自在院子里铺个垫子,闭眼凝神,听天地风。
恍惚间,他腹部一热。
虞药猛地一睁眼,大喜过望。
一月后,便是三年之约时。
同寝的师兄陪在旁边,一个赛一个的紧张。
虞药只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
兰山伸出手,摸向他的腹部。
第44章 七金旧话·第三回
兰山收回手:“没有。”
汤一碗瞪了一眼兰山,一步迈上前,也伸出了手,按在了虞药的腹部。
所有人都看向汤一碗。
虞药咽了口唾沫,声音非常大。
汤一碗收回了手,转个身走回椅子上,坐了下来。
同门们都低下了头,黄格搂住了虞药的肩。
汤一碗开口:“虞药啊……”
虞药抬头看他。
汤一碗看向虞药,小孩儿的眼睛像一只鹿,瞪得圆圆的,闪着亮,充满了恐惧,咬着嘴,不敢求情。
汤一碗又道:“以后好好努力啊。”
说罢就站起身走了。
兰山也站起身,看了虞药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了。
虞药愣在原地。这样的意思是……?
黄格大笑,拍他:“师弟,你能留下来了。”
勾玉看他一眼:“何止,你要是还想练,还可以继续练。”
雪刀点头:“对对,师弟,你已经凝出真气了。”
虞药试探性地问一句:“凝出真气就能成丹吗?”
众人沉默。
虞药又问:“那能聚出真气是不是也算入道门呢?”
勾玉摇头,指着红纱:“红纱已经不修道了,可凝出真气也只要一年。”
黄格拉了一下勾玉,上前搂住虞药的肩:“不要跟别人比嘛……”
虞药继续徒劳地奋进着,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勉强能跟同门一起跑完山了。众人可以开始练气,虞药因为跑得太快,还不停地吐。
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终日起早贪黑,长过任何人的修炼时间,即便如此,成丹遥遥无期,真气能凝住不散便是极限。
虞药在夜里打坐,坐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他停下来,仰头看天。
他从来不敢说自己有通仙的理想,对他而言太远,连说出来就显得配不上。
于是他降了自己的愿望,他希望能与同门一样,有留在七金的资格,让汤一碗不后悔把他带上来。
虞药盯着满天的星辰,在静谧黑暗的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念完经上山来的汤一碗,迈进大门就看见瘦弱的小孩儿坐在地上,还盘着打坐的姿势,低着头呜咽地哭,声音不敢太大,怕吵醒别人。
虞药哭着哭着,头被人摸了一下,汤一碗在他面前,把手里扛的幡和锣一放,也盘腿坐了下来。
虞药一看见他,就把头转开,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把脸抹得黑乎乎。
汤一碗坐在地上,两手往后一放,撑着身子晃着腿,吊儿郎当地笑着看他。
虞药吸了吸鼻子,转回头。
汤一碗问他:“饿了?”
虞药摇摇头。
汤一碗笑了:“哭什么呢?”
虞药低着头不说话。
汤一碗坐直,弯弯腰,把头凑到跟虞药面前,低头看他的脸,被虞药躲开:“怕自己没用吗?”
虞药惊了一下,抬起头,瞪圆了眼:“您怎么……?”
汤一碗又仰起来:“废话,我好歹是你师父。”
虞药挠了挠头:“师父,你带我上山没用啊,我没有仙根,不能帮您振兴七金。”
汤一碗唔了一声,又道:“不过振兴七金主要是我要做的事,你不用想那么多,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虞药又苦恼起来:“师父,我不知道我要什么?师兄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做什么,可我总是混混沌沌的。”
汤一碗哦了一声:“要目标是吧?”
虞药点头。
汤一碗坐直,指了指后面的山:“知道那是什么吗?”
虞药摇头。
汤一碗告诉他:“那叫恐久山。那座山上有猛禽走兽,吃人不吐骨头,树木皆为鬼怪,吞人生气。即便烈日当空,阳光照不进恐九山。古来便有人欲上山开派,无一生还,又有人试炼探险,次日尸体便落于山脚。此山,为大险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