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春冲普贤奴努了努嘴。
温泌揉了揉太阳穴,怕吵醒普贤奴,他和包春一起走至外间,扑了几把冷水在脸上,温泌清醒不少,问道:“屈列没有派人来迎?”
“还没有。”包春道,“京城有变,皇帝都逃去岭南了,全都乱了套,还要不要和亲,都没人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包忽里也蹦了进来,大概也听说了清原公主到河北的消息,他胆大包天的一个人,也有些惊慌,连声道:“阿郎,殿下要打我的话,你一定得拦着。”
“她带了多少人?”
“没多少了,就几名侍卫,一群婢女,府兵都南下救驾去了。”
温泌冷嗤,“那她拿什么打你?花拳绣腿吗?”把革带拿在手里,他吩咐包忽里,“既然是待嫁的公主,让她就住在幽州驿馆,什么时候屈列来迎,什么时候去送她。”
包春追在他身后,“要是她直接来公主府……”
温泌慢慢系上革带,“随便她。”他浑不在意道:“这不是她的府邸吗?”
抬脚正要走,却见普贤奴不知何时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穿着小衫小袴,张开双臂,蹒跚而来,温泌一笑,普贤奴抱住他的腿,含糊不清道:“抱。”温泌眉开眼笑,要早早去衙署的念头也打消了,抱着普贤奴去了后苑,“阿耶教你射箭!”兴冲冲地吩咐包忽里,“让人制一把小弓箭,再找一匹温和的小马。”
包忽里连声道好,包春哭笑不得,跟在温泌身后,“小阿郎才一岁,要挽弓射箭,还得好几年呢。”
“不用等那么久。”温泌很有信心,“我的儿子天纵奇才,兴许很快就能骑马了。这不是已经会走了吗?”
普贤奴到了后苑,抓猫逗狗,一把小箭,扔得四处飞散,温泌陪着他闹了一早上,兴致未减,包忽里把自己幼时玩过的小弹弓都翻了出来,温泌抱着普贤奴在自己膝头,握着他的小手拉弹弓,一个泥弹打中包忽里脑袋,普贤奴扭头晃脑,突然嘴巴一瘪,嚎啕大哭,挣扎着要从温泌膝头下来。
包忽里哧溜一声,钻进花丛逃走了。
温泌放下普贤奴,站起身来,沉默看着池畔的吉贞。
两年不见,疑似隔世,蒙山溪涧边那道疏淡的人影,又有了实体。他看着她,有一阵没动。
吉贞的眼睛只在普贤奴身上。
普贤奴哭着举起双手,挪到吉贞面前,吉贞紧紧抱了他片刻,将普贤奴交给桃符,冲上来就打。她赤手空拳,又不比温泌高大,打在他身上,犹如蚍蜉撼树,她抓着他衣襟,狠狠推搡了几把,还不解气,抓起满地的箭簇弹弓都往他脸上扔。
温泌没有还手,被箭簇划伤脸颊,沁了一滴血,他脸微微一偏,冷斥道:“你发什么疯?”
吉贞怒火滔天,硬是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把普贤奴抱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温泌忍无可忍道:“你往哪去?”
吉贞道:“我去岭南。”
温泌嗤笑,“范阳到岭南一路战乱,就你这些虾兵蟹将?”
吉贞毫不彷徨,立即又道:“我去契丹。”
温泌简直要笑了,“你去契丹干什么?”
“我去嫁给可度。”
“可度早死了,你去嫁个死人吧!”温泌没好气地说,他上前一步,吉贞便满脸戒备地退一步,普贤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温泌没有要抢的打算,只是冷睇她一眼,便往外走。走了几步,他不解气,大步走回来,在普贤奴脸上亲了一记,“普贤奴,好儿子,”他笑道,“你的姑母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晋王算什么?阿耶要你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干死萧侗和戴申这群窝囊废!”
吉贞胸口一窒,刹那间,她明白了温泌的用意。她脱口而出,“普贤奴不要当皇帝!”
“你怎么知道?”温泌哼道,转而对着普贤奴,他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好儿子,要当你就说好!”
普贤奴吧唧一下小嘴,歪着脑袋,亲亲热热抱住吉贞的脖子。
“普贤奴,你这是默认了。”温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得意地看向吉贞,“你看见了没有?”
“你给我滚!”吉贞冲他尖叫。
温泌扬声大笑地离开。
第54章 沃野弥望(七)
小被褥被压在身下, 普贤奴敞着肚皮,呼呼大睡。
吉贞把他的小衫扯下来, 遮住肚脐, 用手拨了拨他被汗濡湿的额发。
桃符东张西望、感慨万千地走进来,“殿下, 这公主府和我们在时一点变化也没有。“
吉贞仿若不闻,只是看着普贤奴。桃符也凑了过来,笑道:“殿下你看, 没瘦,好像又长大了点,在京城那会还不会走呢。“
吉贞将纱帐放了下来,看着窗外的柳枝在微风中拂动,金黄的杏子累累垂枝, 一时恍如隔世。
“殿下, 咱们……”桃符茫然道, “怎么办呢?京城沦陷了,陛下和太后远在岭南,咱们这几个人, 能带着大王安全回去吗?“
温泌怎么会放普贤奴跟她走?吉贞黯然摇头。
“那怎么行?”桃符急了,“我们千里迢迢地找过来。”
吉贞苦笑, “他一走失,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昏头昏脑地找过来,后面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皇帝连带对普贤奴也有了敌意,就算安全回到岭南,也未见得不再生波澜。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了她和普贤奴的容身之地。
她心烦意乱的,眸光投向帐内时,又瞬间温柔起来,“再多艰难,能看他一眼,也值得了。“
桃符叹道:“不知道徐舍人现在怎么样了。“
吉贞沉默片刻,说道:“府兵都给他带走了,他又不蠢,总能到岭南的。“
正说着话,见娄焕之闷头经过窗外,桃符将他叫住,娄焕之一抬起脸,却将二人都吓了一跳,他那张斯文白净的面孔,鼻青眼肿的,衣襟也撕破了。被看得不自在,娄焕之转过身,低头道:“臣刚才和包忽里打了一架。”他使出了吃奶的劲,破天荒地把包忽里按倒揍了几拳,却还是闷闷不乐,“殿下,”他祈求地看着吉贞,“咱们带着大王快走吧,外面好像没什么守兵。”
河东河北都是温泌的地盘,能走哪去呢。吉贞走回床边,怅然地看着普贤奴。
平心而论,普贤奴待在这里反倒最安全了。
“不走吗?”桃符看出了吉贞的心思,“咱们就住这里了?”
“那怎么行?”吉贞道,“一路过来,各州郡都知道,我们不待在驿馆,却住在这里,别人要起疑的。”身为公主,要隐藏行迹,谈何容易?她扬起脸,对娄焕之道:“去把包春叫来。”
包春走进来施礼,“殿下。”
吉贞问道:“你们郡王在哪里?”
“郡王走时说今晚住在衙署。”包春觑着吉贞的神色,有些不确定,又忍不住笑起来,“殿下要郡王回来?奴这就去找他。”
“叫他回来陪着普贤奴吧。”吉贞脸色很淡,没有包春期盼的那个意思,“我要回幽州驿馆了。”
包春惊讶地“啊”一声,讪讪地去了。
吉贞说要走,又恋恋不舍,迟迟不能起身。终于下定了决心,普贤奴却醒了,屁股朝外歪歪扭扭地下了床,他走到吉贞面前,冲她张开双臂。吉贞将他抱起来,摸了摸他因为酣睡变得红扑扑的脸蛋,“普贤奴,”她怔然看着他澄净剔透的眼眸,“你想当皇帝吗?”
普贤奴懵懂无知地晃了晃脑袋。
当皇帝有什么好呢?吉贞贴着他温热的脸颊,心道,这一条路,太艰辛,太孤独了。
回到幽州驿馆,吉贞虽然看不见普贤奴,心知他在公主府无忧无虑,亦觉得宽慰,稍事歇息后,桃符便来禀报,临近州县的官员前来谒见,吉贞毫无兴致,听说崔屹也来了,却不能不给个面子,只好道:“请他进来。”
此值非常时刻,崔屹一个文臣,也谨慎地穿了铠甲,带着许多卫士。他仍旧是一张清癯的脸,多了几丝皱纹,大概是这两年罢屯田为郡县的事颇费心血。崔屹顾不上太多虚礼,径直道:“殿下这一路来,可得知京城的事了?”
吉贞道:“我有听闻。”
崔屹怆然泪下,叹道:“想不到才不过五年,京城百姓又被战火所侵。自西川到岭南,辕关峭险,山路危狭,不知圣驾是否平安。”
吉贞摇头道:“太守都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