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我们一直希望你能够自由地生活,不仅我,还有你阿爹、姆妈,包括你大哥、二哥。”
乍疏雨,洗清明。
清明将至,细雨中的天灰蒙蒙,给这座国难当头依旧喧闹的孤岛平添几分肃穆。在其他地方战火纷飞时,上海这座城市拥有着倒计时前的宁静,每个活着的人都贪念这份毁灭前的宁静,并不在意周边的死亡。
死亡,对于有些人已经习以为常,对于有些人则可能终生难以释怀。
自从资历平去了一趟资家,回来总是心事重重,好几次大家都看到他对着贵闻珽欲言又止,大家都小心地不在资历平面前提起扫墓祭祖的事。
“父亲,”资历平叫住贵闻珽,犹豫了很久,才低声开口问道:“您明天有空吗?”
明天是清明节,贵闻珽难以置信,连忙回复:“有,有,有,我有空。”
资历平并不看贵闻珽,眼睛瞟着旁边,迟疑地又问道:“您要和我一起去看姆妈吗?”
贵闻珽心中感动又惊喜,夹杂着悔恨与愧疚。
自己当年罔顾情谊,抛弃妻子,致他们母子乱世飘零,儿子愿意接受他,他已经心满意足,实在无脸见那位自己深爱过又抛弃过的人。他知道,哪怕他们母子今生都不原谅他,也是他咎由自取。
而今,小资却请他一同去祭拜亡母,这说明什么?
“小资,我……”贵闻珽说不下去,无语凝噎。
“父亲,我想让姆妈看看你,和我。”
贵闻珽站在叶莲生的墓前,木叶萧萧,让人感觉更加凄凉,他想到这位如莲似竹般美丽又坚强的女子成了黄土之下的一副白骨,又想到他年少自负,辜负深情,现下悔不当初。
除了歉疚,他更想感谢这位心胸豁达的奇女子。
感谢曾经给予他的感情,还感谢维护他身为父亲的尊严,更感谢把小资教养地这么好。
叶莲生早已走出往事,贵闻珽却还停在原地。
资历平看着悲恸不已的贵闻珽,默默站在身后,就这样让他们道个别吧。
父母在,尚有来处;
父母去,只剩归途。
姆妈,你看,有父亲在,我,很好。
道歉是犯错者的救赎,不被原谅便是判决无期徒刑。
资历平一直是个柔软的人。
第21章 王见上王
文四益最终还是没能和陈萱玉在一起,他带着茜茜去香港了。
资历平对他的离开早有准备,上海各国势力盘根错节,文四益作为黑帮头头虽盗亦有道,支持保家卫国,却与各方势力牵扯过深,又不属于任何党派,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时局稳定必无其立足之地。
“小资,我知你心有抱负,不会离开这里,我只有一句——你随时都可来香港找我。”
文四益重信然诺,资历平了解这句话的分量,不免感激万分。
资历平坐在黄包车上,看着前面身体前倾奋力跑着往前的人力车夫,跑起来的风能让资历平感受到车夫身上的汗味。
他也许是某人的儿子,也许是某人的丈夫,也许是某人的父亲。
对于普通人来说,在这战乱之中,为自己为家人寻求片刻安宁,有片瓦遮风挡雨,有粥饭果腹即是幸事。
街边走着西装革履打扮得体的男人,他们正要去舞厅跳“茶舞”。早上有晨舞,中午有餐舞,晚上有晚舞,现在他们跳得是下午茶时间的舞。舞厅里还有些靠卖舞票为生的舞姐,舞池里贴身交颈充满骚动,无需忧心生计的人生活比旁人更加忙碌。
每条巷口里都有影影绰绰的人,那约莫是一些“跑单帮”,专门钻着打仗的空隙来回倒腾医药五金洋货的,甚至还夹带枪械弹药。
这里因被侵略者霸占各方势力制衡而成了中国人眼中最安全的地方,四百万人挤在这儿的每个弄堂里,没钱的人可以维持温饱活下去,而有钱的人仍旧可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1936年,千疮百孔的中国有一座“远东第一城”。
资历平也曾是这样偏安一隅的人。
现在他不想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份子。
“妞妞,小资哥哥教你心意拳好不好?”
“为什么呢?”妞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学拳。
“学了拳,你可以保护你自己。”哪怕我不在你身边。
“你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哪怕有时也保护不了。
资历平使了一招狸猫上树,贵翼偏头躲过,随即抱腿撞裆,一个招式轻巧灵活,一个身形稳健沉着。
“军门坦荡!”资历平心里直骂:才怪!堂堂军门使得什么招?刚刚那里差点就被踢着了!
“彼此彼此!”贵翼阴测测想:臭小子,狸猫上树竟然改掌为抽,要不是自己反应快,大耳刮子就抽脸上了!
原来是贵翼资历平两兄弟在比武。
资历平最近热血澎湃地在院子里教妞妞练心意拳,妞妞每天早起练拳很是自觉努力,让大家心疼不已。
本来今天一家人气氛融洽如同往常的每一天。
不料——
妞妞问:“大哥哥和小资哥哥谁厉害?”
这两人一个高傲,一个桀骜,如若不是兄弟,必定是王见上王。
妞妞这个问题刚好是个□□,这不,两人就在院子里比划起来。
贵翼从军,训练多,所学大多军用招式,军人喋血,讲究的是快准狠,兼其练过心意拳,可谓知己知彼。
资历平天性散漫,平时也不多练拳,但心意拳重的是形神兼备,心意相连,资历平聪敏机灵,起落钻翻,束展开合,无不随心所欲。
比武两人不分上下,斗嘴也得争个高低。
“军门,久居高位,下盘稳扎稳打!”
—你看你当官当得,把自己都吃胖了。
“小资,手上功夫也不容小觑!”
—招招手上小动作,非要让他丢脸。
两人皮笑肉不笑,心中皆是算计。
“大哥哥、小资哥哥笑得好奇怪哦?”妞妞拉着林景轩的手问到。
林景轩蹲下身子指着两人对妞妞说:“这叫狐狸笑!”
贵翼和资历平都不想伤着对方,出招力度速度有所控制,又想压对方一筹,自然打得难分难解,妞妞都看花了眼。
贵闻珽看着资历平俊秀的脸,干净利落的身形,灵活多变的招式,仿如看到当年武馆里的叶莲生。
有子如此,与有荣焉。
贵翼故意出了个勾摆连击,资历平身形柔软,一个后翻,单膝跪地。
“咦?某人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资历平对贵翼的小肚鸡肠很是唾弃。
立即旋腿起身,双腿凌空踢向贵翼胸膛,贵翼只得双手横挡,后退了好几步。
“呐!这是打得某人滚下楼的那招!”
贵翼对资历平的睚眦必报很是鄙夷。
妞妞问:“某人是谁?”
林景轩作为看了两场武戏的当事人,笑着回答妞妞:“某人就是有一个人的意思,有一个人可以指大哥哥,也可以指小资哥哥。”
话刚说完,林景轩就感到两道锐利的视线射向自己,立即改口:“也可以指林大哥。”
多亏了训练有素的军人警觉!
这一架谁输谁赢无法定论,也没人敢定论。
“什么无法定论?明明就我赢了,我揍你的多!”资历平很是愤愤不平。
“那谁给我打跪了?”贵翼云淡风轻。
贵闻珽和林景轩被邀请做个评委。
两人选择弃权。
只剩下妞妞。
“都厉害!”妞妞投了一张平票。
“饿了吧?景轩买了五芳斋的点心。”
“好的呀!哥,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今天能拳打贵军门让资历平沉浸在喜悦中,一时放松警惕。
“你哥我不仅大方,还特别会体谅人。”贵翼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特地没有买你不喜欢的赤豆糕!”
资历平后悔刚刚为什么宽宏大量,没在贵军门手下面前抽他。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一家人能在一起就是幸福,更别说还吃着五芳斋的点心,所以人民群众都很幸福,除了资历平!
气鼓鼓的资历平一边吃一边投诉贵翼:“都哪一年的破事了,老是说有意思吗?”
“1936年。”
资历平:……
“有意思。”
资历平:……
资历平决定开始讨厌五芳斋所有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