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明站在台上往下看,感觉自个儿像个颁布圣旨的公公,底下全是他的干儿子们。
学士服的领口格外宽大,猴子精似的凯娘娘撑不住,看起来像是跳大神的。在清一色的跳大神选手当中,皮裘和凯娘娘俩人一个是“一坨”,另一个是“一根”,丑得不遗余力,魏明明看着他俩,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章烬肩宽腰窄,个儿还高,学士服给他添了几分文气,竟也并不显得格格不入。程旷替他把衣领拉正,没多久,石韬就敲响了教室门,让大家到广场集合。
平常开晨会的广场上铺了一条红毯,笔直地穿过“成人门”。
这扇并不怎么高大的成人门,当真真切切站在它近前的时候,仰头一看,竟然有了巍峨的味道。
石韬就站在门底下,他那张冷漠的嘲讽脸被红光映得温和,七班同学通过那扇门前,石韬伸出手拍拍他学生的肩膀,微笑着点一下头。
罗凯从前因为经常犯错,还经常十分倒霉地被石韬逮住,对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充满了敬畏,平常碰见第一反应就是躲,躲不过了才绷直身体跟他打招呼。石韬拍着他的肩膀对他点头微笑时,罗凯鼻子无端泛了一下酸。
他快步走过成人门,回过头看到仍在门前排队的七班同学以及门边的班主任,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他们灼灼逼人的青春。
等待拍毕业照的时候,魏明明拿出了手机和早就备好的自拍杆,逮着人就拍合照。老田才刚过来就被堵住了,原地站成了一处风光的名胜古迹,来拍照的络绎不绝。
魏明明拍完照轮到下一个同学时,老田气势如虹地对着他的背影喊:“回来!”
魏明明愣了愣,一扭头只见老田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郑重其事地戴上以后才说:“重拍一张。”
平时谁也没注意,到这时候章烬才发现他和程旷居然连一张合照都没拍过,程旷也注意到了,转向章烬问:“拍吗?”
“拍。”章烬撩起学士服,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相机以后,他对着镜头顿了顿,然后伸手勾住程旷的肩膀。
按下快门键的一刻,镜头中的“板寸儿”扬起脸,眼角眉梢闪闪发亮,隐约间跟程旷第一次见到的装逼少年重合了。
罗凯刚和石韬合照完,转眼就看见炮哥儿和学霸,连忙端着手机凑上去。
凯娘娘一来,其他有贼心没贼胆的也按捺不住了——就好像天上不会掉钱,但大家还是争先恐后地踩财神殿的门槛,跟学霸合影高考未必能超常发挥,但万一心诚则灵呢?
在这群“心诚则灵”的人中间,魏明明和史博文相遇了。
魏明明回想起史博文刚来七班时那副不可一世的寡人嘴脸,啧啧感叹:“阿鲁巴使人成长。”
成人礼热热闹闹地持续了一下午,拍完毕业照回到班上,高三教学楼忽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只见一张张试卷和草稿纸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从楼上飘下来,掉进楼下的草坪和水池里,地面上白苍苍一片。
对面教学楼的高二学生趴在窗户上看热闹,起哄的声音起此彼伏,还有人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壮观的撕书场面。
“不学了不学了!”皮裘从走廊风风火火地冲回教室,径直翻出抽屉里的试卷和作业本,搬到走廊边往下扔。
这一扔,几百个苦逼的日日夜夜就像小鸟一样拍动着翅膀飞走了。
程旷站在楼道边看这群人撕书、扔书,无端怔了会儿神,这时章烬拉起他的手腕,把他往远离人群的地方带。
大把的光阴在他们身后热热闹闹地飞散,两个人一路走到天台。
太阳还没完全沉下去,金色的余晖把远处的操场和近处的天台围墙都照得发光,包括地面的坑洼、篮球架上锈迹、随风摇动的草尖、围墙上的风花雪月,还有校服外套的拉链,
“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章烬说。
他从兜里掏出两张火车票,看着程旷时,眼角的小圆疤微微翘起来:“成年快乐,程十八,跟我去D大吗?”
在那一瞬间,程旷听见那颗核桃般的心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滚沸着将他胸膛里密不透风的喜怒哀乐冲得土崩瓦解。
在热烈灿烂的夕阳里,程旷拉着章烬的衣领,把人拉得蹲下来,抵着满墙风花雪月,佝身亲了他。
**
燕石街离东郊火车站很近,火车的轰鸣声贯穿程旷的整个童年。
这个声音对留守儿童程旷来说,曾意味着离别、孤独和无处宣泄的苦难,但这一次不是。
从东郊火车站到D市要十来个小时,章烬买了硬卧票,即便不是假期,火车票依然不好买,这两张票一个中铺一个下铺。
火车在傍晚出发,章烬把背包搁在中铺,两人坐在下铺的位置看车窗外的风景。
章烬上次坐火车还是念小学的时候,那会儿连坐票都买不到,买站票的人挤在过道上,车厢里又闷又热。章烬靠着椅背站了一晚上,颠得腿麻,想睡都睡不着。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出远门,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和他最喜欢的人。
但耗儿街小炮仗一点不怵,老练地说:“旷儿,炮哥儿罩你。”
不管是在学校、耗儿街夜市还是D市,不管在哪里,这个人永远是气焰嚣张的“炮哥儿”。
程旷从兜里拿出一颗椰子糖,剥开塞给他,很给面子地捧哏说:“谢谢炮哥儿。”
椰子糖是程奶奶给的。
在程旷还藏着心事的那段时间,有一回他去燕石街,当时程怡也在程奶奶家。
程怡关切地问程旷高考志愿打算填哪里,他当时顿了一会儿,含糊地说没想好。
程奶奶却看出了她孙子的心思,她从抽屉里抓出一袋糖塞给程旷,口齿不清地对他说:“去!”
程旷揣着糖,一直也没吃。
火车上的夜晚无比漫长。
程旷对面的铺位睡着一个胖大妈,胖大妈上面的中铺是她的丈夫,夫妻俩睡得很香,在黑暗中互相用呼噜问好。
同一节车厢里还有一个鼾声很响的仁兄,这几位的呼噜声遥相呼应,一唱三叹。
程旷半夜三点才睡着,在哐啷哐啷的车厢里,他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梦。
还是那个灰暗的板房、发霉的被子,还有晃荡的跛脚床。这个梦出现过很多次,窒息般的黑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像当年一样,摸到床底冰凉的钢管,抓在手里握紧了。
在时空和意志一片混乱的梦里,年岁都喂了狗,那个畜生正当壮年,程旷手无缚鸡之力。
他死命攥紧钢管,心跳捶在肋骨上,剧烈又疼。
在绷紧的神经行将断裂的前一刻,盖着他的被褥被人扯开了,一双手自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黑暗中,熟悉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跟心跳声同时敲击耳膜。
“程旷,我罩你。”
不是李呈祥,是章烬。
——咣当。
程旷手里的钢管猛地落了地。
他睁开眼,和章烬四目相对。
火车铺位比出租屋的单人床还要窄,挤不下两个肩宽腿长的少年人,章烬在中铺辗转反侧,老早就醒了,想趁着现在一抹黑,爬到下铺去偷亲他男朋友一下。
他弯膝压着铺盖,一只手摁在窗帘上,一只胳膊撑着身体,刚一凑近,就在黑暗中对上了程旷的视线。
“……操。”章烬愣了愣,“你醒了?”
程旷问这个行为可疑的人:“你干什么?”
章烬眼也没眨地说了句瞎话:“梦游。”
……他梦个屁。程旷心说。
火车颠簸着前行,章烬借着桌子遮挡,飞快地凑上去啾了一下。
他摁着窗帘的手一松,外面暖黄的光线穿过缝隙,滚珠似的一晃而过。
早晨六点,天光漫天漫地铺展开,太阳正在升起。
过往十余年的孤独与苦难戛然而止,程旷看见他童年的那列火车风驰电掣地开进东边的朝阳,远方一片旷然。
“我要你一生苦尽甘来。”
——学霸,炮哥儿带你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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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各位的陪伴和支持。顺便一提,会不会有人觉得胡淼的问题还没解决就被坑掉了→其实胡淼对章烬的报复已经给出去了,就像各位担心的那样,他“还”给章烬的是引而不发的威胁。①目测应该会写番外~有想看的内容可以提?②欢迎批评指摘(不要担心伤害我,反正隔着网线我也揍不了你)③有时间的话大约会修文。?最后分享一首歌给诸位→《生生》。有缘再见mua~(2020/03/27 含糖的小山鬼)